寂静被一声轻微的、几乎不可闻的呻吟打破。
那不是金属的摩擦声,更像是老旧木材在不堪重负时发出的叹息。
苏砚的视线从显微镜上抬起,穿过冰冷的空气,定格在解剖室门口。
苏棠就站在那里,身影被走廊惨白的光线勾勒出一个单薄的轮廓。
她的手指紧紧攥着那把解剖刀模型,不锈钢刀身反射着无机质的冷光,像一小块凝固的月色。
那是一把没有生命的刀,刃口光滑如镜,从未被赋予过真正的锋利。
苏砚没有问她是如何绕过层层门禁进来的。
在这座被数据和权限统治的大楼里,苏棠总能找到规则的裂缝。
她只是平静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有些飘忽:“七年前,你把它藏在床底下。你说,一碰到它,就会梦见那些无法缝合的伤口。”
苏棠的目光垂下,落在手中的刀柄上,指腹细细摩挲着冰凉的金属纹理。
“但现在,我梦见的是你。”她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对自己耳语,“梦见你一个人站在这片黑暗里,周围全是沉默的尸体,连一个给你递器械的人都没有。”
她向前走了几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被厚重的胶质地板吸收得一干二净。
她将那把刀轻轻地放在不锈钢解剖台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仿佛一个音符在绝对寂静中炸开。
“这次,”苏棠抬起头,直视着姐姐的眼睛,那双曾被恐惧占据的瞳孔里,此刻燃着一簇倔强的火苗,“我想学怎么用它。”
苏砚没有立刻回应。
她带着苏棠穿过幽深的走廊,来到早已废弃的b2模拟室。
空气中弥漫着尘埃和旧设备发霉的味道。
随着投影系统的启动,尘埃在光束中狂舞,墙壁上,当年“白塔项目”的监控画面如鬼影般重现。
苏砚没有解释,只是熟练地架起一台便携式光谱仪,将光束对准了那张作为关键证物的信纸。
“你看,”她指着屏幕上复杂的反射轨迹图,“荧光编码的路径并非直线。林婉清的设计非常精妙,信纸上的坐标只是一个幌子,一个‘二次折射’的中转点。”光线在虚拟空间中弯折,最终指向一个意想不到的位置。
苏砚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像手术刀一样精准,“真正的数据藏匿点,是市档案馆地下库房,一条废弃通风管道的内壁。”
她取出一盏便携式紫外显影灯,幽紫色的光芒扫过从管道接缝处拓印下的样本薄膜。
在一片混沌的磷光中,一行微小到几乎无法辨识的刻痕缓缓浮现:“sy→01”。
那个箭头,像一个沉默的诅咒,指向城市东郊,那座早已被藤蔓和传说吞噬的废弃精神病院旧址。
几乎在同一时刻,清晨的阳光刚刚刺破法院大楼的玻璃幕墙,裴溯将一份补充证据清单递交到法官面前。
他神色冷峻,措辞严谨:“我申请延长对林婉清的司法监控期,理由是,其表现出的新型精神侵害行为,具有持续性的、不可预估的社会危险性。”
“裴律师,你的诉求缺乏先例。”法官皱起了眉,语气中带着职业性的审慎,“延长监控需要更确凿的证据,证明她有即刻的、具体的伤害行为。”
裴溯没有辩驳,只是按下了播放键。
一段经过剪辑的音频从设备中流出,声音不大,却瞬间攫住了室内所有人的呼吸。
那是林婉清的声音,经过声纹比对,确认无误。
她对着某个收音设备,用一种近乎催眠的语调低语:“……你姐姐早就忘了你……她每天都在解剖别人,那些冰冷的、破碎的身体……她更爱他们,不是吗?”
法庭内一片死寂。
裴溯关掉音频,目光如炬:“法官阁下,这不是恐吓,这是精准的精神穿刺。每一次低语,都是在苏棠小姐的心理防线上开一道新的口子。我们今天不是在控告一个孱弱的女人,我们是在阻止一场仍在悄无声息进行的谋杀。”
最终,法官在那张72小时紧急观察令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物证科的分析报告也送到了苏砚手上。
键盘硅胶翻模的结果令人不寒而栗。
报告指出,“c”“d”“e”三个键位存在异常的、高频率的磨损模式。
苏砚盯着那张磨损分布图,脑中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在桌上敲击出几个音符——那是《致爱丽丝》最广为人知的前奏。
完全吻合。
但更让她心惊的是报告的另一项发现:通过对敲击压力的微观分析,发现其节奏存在一种微妙的、周期性的延迟。
她立刻调取了疗养院的用药记录,一条线索清晰地浮现出来:每一次苏棠收到信件的前后几天,林婉清的病历上都会出现一笔额外的镇静剂注射记录。
延迟的时间,恰好与药物生效后,人体神经反射速度的减缓时间相对应。
苏砚猛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林婉清不是在单向地控制苏棠,她是在用苏棠被信件激起的每一次情绪反应,来校准和调节自己的精神波动。
这场看似一方施虐一方受害的操控,本质上是一场病态至极的共情依赖。
苏棠是她的情绪稳定器,也是她的毒品。
夜色渐深,苏棠再次独自进入了b2模拟室。
这一次,她没有看墙上那些冰冷的数据,而是在那副代表着“白塔项目”的原画作旁,用一支不知从哪找来的蜡笔,画上了一组全新的涂鸦。
画面很简单:两个女孩并肩站在解剖台两侧,一个女孩手中握着刀,另一个女孩手中握着笔,她们的背景,是无数正在熊熊燃烧的档案袋。
画完后,她像是无意间一样,将那支红色的蜡笔留在了墙角的通风口边缘。
当晚,疗养院的监控中心,周远正百无聊赖地盯着屏幕。
突然,一个沉寂已久的信号源被激活,引起了他的警觉。
是b2房间。
但这次的数据流向极其诡异——它没有像往常一样试图向外部网络发送信息,反而在尝试暴力破解,接入疗养院内部的局域网。
这是一个自杀式的举动,像是一个诱饵。
周远没有丝毫犹豫,迅速启动反向追踪。
数据流像一条狡猾的泥鳅,在虚拟节点间疯狂跳转。
但他更快。
指尖在键盘上翻飞,一行行代码如瀑布般刷过屏幕。
最终,ip地址被锁定。
目标不在任何一台正常运行的设备上,而是指向行政楼储藏室里,一台早已断电、布满灰尘的旧服务器。
同一片夜空下,裴溯在律所整理着堆积如山的案卷。
电脑屏幕右下角,一封匿名邮件无声地弹了出来。
他皱眉点开,附件是一段只有13秒的视频。
画面昏暗,似乎是在一间病房里。
林婉清坐在轮椅上,背对着镜头,看不清表情。
她缓缓抬起手,苍白的手指在自己的掌心,极其缓慢地、一笔一划地画着什么。
动作轻柔而诡异。
当那个图案成型时,裴溯的血液几乎瞬间凝固。
那是一只蝴蝶。
他认得那个动作,那个独一无二的、只有他和母亲才知道的秘密手势。
那是他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母亲,在意识彻底消散前,留给他的最后一个姿态。
他“砰”地一声合上笔记本电脑,心脏狂跳,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头顶。
他立刻抓起手机,拨通苏砚的号码,听筒里却只传来冰冷的忙音。
此刻的解剖室内,苏砚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小段新提取的磷光涂层样本封入证物袋。
就在她捏住袋角,准备贴上封条的瞬间,一行陌生的字迹,仿佛用看不见的墨水写成,在幽紫色的显影灯光下,赫然浮现在透明的袋角。
那字迹扭曲而怨毒,每一个笔画都充满了恶意。
“你们的母亲,都该死。”
苏砚的瞳孔骤然缩成一个针尖。
她猛地抬头,望向墙角的监控屏幕——那块屏幕通常只显示着走廊的实时画面。
画面中,苏棠正静静地站在走廊尽头,就在解剖室门外不远处的玻璃墙边。
她似乎察觉到了苏砚的注视,缓缓举起右手,指尖在冰冷的玻璃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字。
没有声音,但口型清晰可辨。
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