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幽蓝的紫外光下,画布上原本正常的画面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那个孤单的背影,它的影子被极度拉长、扭曲,不再是人的形状,而是在墙壁上化作了一只巨大而狰狞的蝶。
它的翅膀占据了半个画面,仿佛要挣脱画布,破壁而出。
苏棠的旁白仍在继续,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析着“采集者”们病态的心理:
“你们记录她深夜的疲惫,我看到的是她守护我的决心。你们记录我噩梦的呓语,我听到的是姐姐在我床边轻声的安抚。你们以为自己在采集创伤的数据,但你们错了。你们记录的不是创伤,是爱。”
话音落下,全场寂静。随即,雷鸣般的掌声轰然响起。
讲座结束后,后台一片混乱。
苏砚穿过激动的人群,找到了在角落里等待她的裴溯。
他递过来一份文件,上面是法院的官方通知函。
“起诉被撤回了,”裴溯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丝笑意,“我让陈东查了,那个所谓的原告,身份信息全是伪造的。他们在你把视频放出来的那一刻,就吓得切断了所有联系。”
他看着苏砚,目光深邃:“他们怕了。因为你没有按照他们的剧本,在法庭上崩溃流泪,而是选择了自己的舞台,用他们无法理解的方式,讲了一个全新的故事。”
苏砚没有看那份文件,她的目光越过裴溯的肩膀,望向不远处。
苏棠被一群记者围在中间,闪光灯下,她的脸庞沉静而从容,正有条不紊地回答着提问。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保护的、活在阴影里的妹妹,她用自己的画笔,和姐姐并肩,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
“不是我不演了,”苏砚轻轻地说,声音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是我终于明白,真正的证据,从来不在那些冰冷的卷宗里,也不在他们想要看到的眼泪里。”
她的嘴角,牵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它在她还愿意画我。”
裴溯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点了点头。
胜利的喜悦弥漫在空气中,但他的表情却并未完全放松。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看了一眼,是一条来自陈东的加密信息。
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他眼中的笑意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的、冰冷的警惕。
“怎么了?”苏砚察觉到了他的变化。
裴溯收起手机,摇了摇头,似乎在组织语言。
“我们赢了今晚的战役,”他缓缓说道,“但这场战争的模式,可能要变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像一句不祥的预言。
“他们在现场输掉的故事,现在开始在另一个战场,用成千上万张嘴,重新讲给我们听了。”
网络像一张无形的巨网,将苏砚和裴溯这两个名字,连同他们背后破碎的家庭,紧紧捆绑在一起,抛入了舆论的漩涡中心。
那些在讲座现场被压制的声音,此刻正通过无数个匿名id,在虚拟世界里掀起一场名为“真相”的狂欢。
阴谋论如同病毒般蔓延,“苏氏姐妹与黑暗组织的七年战争”、“天才律师为母翻案,直指神秘茧组织”,每一个标题都极尽煽动,将支离破碎的线索编织成一个惊心动魄却又面目全非的故事。
三天之内,苏砚收到了七封匿名信。
它们被悄无声息地塞进法医中心的信箱,没有邮戳,字迹是打印的,内容冰冷而一致:“别再查了,好奇心会杀死第二只蝴蝶。”
苏砚将这些信纸一一铺在解剖台上,如同检视一具无声的尸体。
直到第八封信的到来。
那是一个更厚也更沉的牛皮纸信封。
她用镊子夹开,里面没有纸,只有一个透明的证物袋。
袋子里,静静躺着半片塑料蝴蝶发卡,粉紫色的翅膀上,一道暗红色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深深沁入了塑料的纹理。
解剖室的无影灯冰冷地照下来,苏砚的呼吸瞬间停滞。
这材质、这颜色、这断裂的痕迹……与七年前,警方在妹妹失踪的林间小屋旁,从泥土里挖出的那半片一模一样。
那一刻,周围的空气仿佛被抽干,妹妹苏棠小时候的笑声,那声清脆的“砚姐姐”,毫无预兆地在她耳边响起,清晰得如同昨日。
她没有报警。
恐慌如同潮水,但多年的职业训练让她强行筑起一道堤坝。
报警只会打草惊蛇,对方能精准地将这东西送到她手上,就意味着他们始终在暗处窥视。
这是警告,也是挑衅。
苏砚戴上无菌手套,将证物袋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解剖室最深处的保险柜。
柜子里,早已存放着一把解剖刀,刀柄上用标签贴着一行字:“这次我先松手”。
那是她对自己的诅咒,也是她无法挣脱的枷锁。
现在,半片蝴蝶发卡静静地躺在了它的旁边,仿佛一对沉默的共犯,共同见证着一场跨越七年的罪恶与惩罚。
同一时间,城市另一端的裴溯,正被淹没在如山的卷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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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翻出了母亲死刑案的全部原始材料,那些泛黄的纸张散发着陈旧而绝望的气息。
他终于找到了那份被他自己尘封多年的关键证据——一份狱中笔录。
那是他当年以实习律师助理的身份,违规录下的。
母亲隔着探视玻璃,最后一次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可怕,她说:“阿溯,我不是杀人犯,我是被‘茧’选中的人。记住这个名字,但不要去碰它。”
“茧”。
这个词像一枚毒刺,扎在他心里许多年。
因为证据的获取方式涉嫌违规,一旦提交,不仅无法作为有效证据,甚至可能让他失去律师执业资格。
当年的他,选择了妥协和沉默。
如今,他看着这份笔录,指尖微微颤抖。
他不再是那个无力反抗规则的青年。
他将所有材料重新整理,附上一份逻辑严密、措辞锋利的法律意见书,每一个字都在叩问当年的审判程序。
他准备绕开常规渠道,直接向省监察委员会提交再审申请。
他要用规则,去打破规则制造的牢笼。
几天后,一场全国性的司法心理研讨会在本市召开。
苏砚的妹妹苏棠,作为新生代心理咨询师代表,站在了演讲台上。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裙,声音温柔而坚定:“我们常常将创伤视为一种缺陷,一种需要被修复的疤痕。但我认为,创伤不是缺陷,它是我们为了活下来,而奋力搏斗过的证明。”
话音刚落,台下一位资深专家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一丝不以为然的审视:“苏老师的观点很有诗意,但这是否是一种对痛苦的过度浪漫化?对于那些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受害者家属,这种‘证明’会不会成为他们自我惩罚的借口?”
尖锐的问题让全场气氛一滞。
苏棠握着话筒,正要回答,会场后门却突然被推开。
裴溯走了进来,径直走向发言席。
主持人显然有些意外,但还是立刻介绍道:“让我们欢迎今天的特邀嘉宾,裴溯律师。”
裴溯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他接过话筒,声音低沉而清晰:“我无法从心理学角度回答这个问题,但我想分享一个案例。”
“一位法医,国内最顶尖的法医之一。七年前,她的妹妹失踪,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七年来,她每天用同一把解剖刀工作,用同一只摔碎后又粘好的陶瓷杯喝水,每天上班前对着镜子说同一句话:‘你失败了’。”
全场瞬间陷入死寂。
苏砚正通过网络直播看着这一幕,当听到“摔碎后又粘好的陶瓷杯”时,她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人狠狠攥住。
那只杯子……他怎么会知道?
裴溯的声音在寂静的会场里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苏砚的心脏:“有人说她偏执,有人说她病态。但她不是。她只是不肯让她的妹妹,在她自己的世界里,‘死第二次’。她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当年的失败不是一个可以被浪漫化的‘证明’,而是一个尚未填补的黑洞。只要这个黑洞还在,她就无权获得宽恕,更无权遗忘。”
直播画面里,苏棠怔怔地望着裴溯,眼眶微微泛红。
而屏幕前的苏砚,只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一声又一声,震耳欲聋。
第二天,一份打印稿被专人送到了苏砚的办公桌上。
是裴溯向监察委员会提交的再审申请书辩护词副本。
她一页页翻过,那些冷静克制的法律条文背后,是汹涌的情感与决绝的意志。
在辩护词的末尾,她看到了一段手写的话:
“本案不仅关乎一位母亲的清白,更关乎一个女孩是否能在七年后,终于允许自己相信——有人会为她打破规则。”
信封的背面,是裴溯龙飞凤舞的字迹:“这次,我替你说。”
苏砚捏着那张纸,指节泛白。眼眶灼热,却流不出一滴泪。
风暴在无声中酝酿,然后以雷霆万钧之势爆发。
陈东那边传来了决定性的消息。
他们通过追踪基金会一条隐秘的资金流,锁定了最后一名核心成员的位置——市郊一座废弃的疗养院。
资料显示,此人正是当年“认知重建实验室”的首席研究员,也是最接近“茧”组织核心的活证人。
警方迅速制定了突击抓捕计划。
行动前夜,裴溯找到了陈东,态度坚决:“我必须跟你们一起去。”
“不行,太危险了!”陈东一口回绝。
“他认识我母亲,”裴溯的眼神里没有丝毫退让,“我必须亲眼看着他,听见我说出那句话。”
最终,陈东妥协了。
突击行动异常顺利,对方似乎并未预料到会这么快暴露。
当警察破门而入时,那位头发花白、面容枯槁的研究员正试图将一块硬盘丢进强酸溶液里。
说时迟那时快,裴溯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不顾一切地伸手去抢。
“刺啦”一声,装有强酸的玻璃烧杯被撞翻在地,腐蚀性的液体溅开,旁边的玻璃器皿应声碎裂。
裴溯成功抢下了硬盘,但他的手臂也被飞溅的玻璃碎片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瞬间涌出。
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高高举起那块血迹斑斑的硬盘,对着那个被警察死死按在地上的人,一字一句地说道:“现在,轮到我们重建真相了。”
医院急诊室。
苏砚默默地看着医生为裴溯清理伤口、缝合、包扎。
他一直很安静,只是脸色因失血而有些苍白。
等一切处理完毕,苏砚递过去一杯热咖啡。
裴溯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却在触碰到杯壁时愣住了。
是那只白色的陶瓷杯。
曾经被她亲手摔碎,又被他一点点粘合起来的杯子。
如今,那些裂纹被用一种金色的材料精心填补,在灯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像一道道劫后余生的疤。
“杯子,补好了。”苏砚轻声说,目光落在那些金色的纹路上,“你说的那句话……我也替你回了。”
裴溯不解地看向她。
苏砚没有解释,只是打开了手机,播放了一段录音。
那是市法医中心内部大会的现场录音,背景嘈杂,但她的声音异常清晰:“……基于此,我个人决定,以我妹妹苏棠的名字,成立‘苏棠记忆基金’。该基金将专门用于支持遭受严重心理创伤的青少年进行艺术疗愈项目,帮助他们重建自我认知……”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在掌声渐息的间隙,她最后补充的那句话,清晰地传进了裴溯的耳朵里。
“我不是一个完美的姐姐,但我不会再逃了。”
录音播放完毕,急诊室里一片寂静。
裴溯看着她,眼前的苏砚,似乎还是那个将自己包裹在冰冷铠甲里的法医,但又有什么东西,从内里被打破了。
那些压抑了七年的痛苦和自责,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不是通向更深的黑暗,而是通向了光。
他端起那只修复后的杯子,咖啡的温热透过杯壁,熨帖着他的掌心。
窗外的夜色似乎也淡了一些,黎明并不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