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的灯光熄灭后,那种无形的审判却如附骨之疽,紧紧跟随着每一个人。
庭审结束后的第三天,江城市法医中心的空气依旧压抑。
苏砚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推开更衣室的门,一股铁锈和冷气混合的异味让她皱起了眉。
她的储物柜门虚掩着,原本牢固的锁芯处留下了几道粗暴的撬痕,像一张狞笑的嘴。
她心中一沉,迅速拉开柜门,挂在内侧的制服和私人物品完好无损,那套她用了七年的解剖刀具也静静地躺在工具包里。
她松了口气,随即又感到一阵更深的寒意。
她抽出最常用的那把柳叶解剖刀,刀锋依旧锐利如初,但在黑色的刀鞘内侧,一行猩红色的字迹赫然在目,笔画扭曲,充满了怨毒——“说谎者不配碰尸体”。
墨迹未干,带着刺鼻的油漆味。
这不是简单的恶作剧,而是一次精准的警告。
对方的目标不是财物,而是她,是她的专业,她的资格,甚至是她的灵魂。
苏砚没有声张,更没有选择报警。
她知道,在这张已经织了一半的网里,任何一个看似正常的求助,都可能触发意想不到的机关。
她冷静地从柜子里找出物证提取用的透明胶带和白纸,小心翼翼地将那行字迹拓印下来,折叠好放进贴身的口袋,准备送去物证科做匿名比对。
她想知道,是谁在用这种方式窥探她,审判她。
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苏砚抱着一沓厚厚的尸检报告走出法医中心大门,冰冷的夜风吹得她裸露的脖颈一阵刺痛。
一辆黑色的越野车静静地停在街角的阴影里,像一头蛰伏的野兽。
车灯没有亮,但苏砚知道,裴溯在里面。
他总是在。
从庭审那天起,他就用这种沉默的方式守护着她,像一座沉默的灯塔,既不靠近,也不远离。
车门打开,裴溯高大的身影走了下来,他没有问她为什么这么晚,也没有提储物柜的事,仿佛他早已洞悉一切。
他只是将一杯滚烫的咖啡塞进她冰冷的手里,一句话也没说。
纸杯壁烫得惊人,热量瞬间穿透皮肤,灼烧着她的指尖。
苏砚疼得指节发白,却没有松开。
这股灼痛感,反而让她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个清晰的支点。
她抬起头,迎上裴溯深邃的目光,那里面有担忧,有探寻,还有一丝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裂痕,总是在最坚固的地方悄然出现。
第二天,苏棠的心理健康状况评估会如期举行。
白色的会议室里,气氛比外面的天气还要凝重。
主治医生,一位头发花白的专家,委婉地翻动着评估报告,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审慎:“苏棠小姐的康复进展很显着,但……我们监测到一些数据波动,表明‘创伤代偿性人格分离’的风险并未完全解除。她的潜意识里,依然存在一个强大的、试图模仿和迎合外界期待的保护性人格。我们建议,暂缓安排她公开露面,避免过强的外界刺激。”
“模仿?迎合?”苏砚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瞬间切断了医生的话,“她是在努力活下去,不是在表演。”她站起身,双手撑着会议桌,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七年了,你们把她当成一个案例,一个数据模型,一个需要被修复的证物。但她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不是我的影子,也不是你们功劳簿上的一笔!”
会议最终不欢而散。
回家的路上,车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苏棠一直沉默着,蜷缩在副驾驶座上,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直到车子驶过一个长长的隧道,在光明与黑暗的交替中,她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声问道:“姐姐,如果……如果我永远都好不了……你会不会后悔,后悔让我回来?”
刺耳的刹车声划破了傍晚的宁静。
苏砚猛地将车停在路边,她转过头,死死地盯着苏棠那张苍白而美丽的脸,那张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你活着,就是对我最大的救赎。永远不要怀疑这一点。”
苏棠的眼眶瞬间红了,她低下头,不再说话。
而苏砚却看着前方,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她救赎的,究竟是妹妹,还是那个七年前没能保护好妹妹的自己?
同一时刻,在城市另一端的安全屋内,裴溯正盯着电脑屏幕,双眼布满了血丝。
他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附件是一个加密的压缩包。
发送者的ip地址经过层层伪装,但最终的痕迹,却诡异地指向了市局内部的服务器。
他没有声张,而是动用了陈东私下给他的一个早已退役的旧警用终端,进行离线破解。
这台老旧的机器运行缓慢,每一个破解进程的读条都像是在凌迟他的耐心。
凌晨三点,当最后一个加密锁被解开时,一个名为“sy_archive_7yrs”的文件夹弹了出来。
里面只有一个视频文件。
裴溯点开播放,画面是七年前苏棠失踪现场附近一个便利店的监控录像,画质粗糙,充满了雪花点。
画面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吹动着地上的落叶。
他皱起眉,正要关闭,一段被裁剪拼接过的音频却突兀地响了起来。
先是一声凄厉的尖叫,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是苏砚的。
紧接着,尖叫声被掐断,一个毫无感情的机械女声低语着,像来自地狱的宣告:“容器适配度百分之九十七,启动‘替身协议’。”
容器?
替身协议?
裴溯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他反复播放着那段音频,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钢针扎进他的大脑。
他盯着屏幕上空无一人的街道,仿佛能穿透时间的迷雾,看到当年那绝望而诡异的一幕。
良久,他将文件刻录成一张光盘,放进一个铅盒,然后锁进了保险柜的最深处。
这个秘密,暂时还不能让苏砚知道。
两天后,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乱了裴溯的部署。
是陈东。
电话里的声音沙哑而急促,约他在已经废弃的旧法医中心见面。
那地方早已被尘封,传闻闹鬼,是所有警察都避之不及的所在。
裴溯知道,陈东选择那里,就是为了绝对的安全。
生锈的铁门发出刺耳的呻吟,陈东的身影从解剖室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他比上次见面时更显憔悴,眼中的警惕仿佛已经成了本能。
“你收到的东西,只是冰山一角。”他没有废话,直接递过来一份泛黄的复印件,纸张边缘已经脆化。
裴溯接过,文件抬头印着《s-y协议》补充条款。
他迅速浏览,当看到签字栏时,瞳孔骤然收缩。
除了几个他预料之中的代号,最后还有一个陌生的签名,职位是“监督执行方”,代号为“k”。
“这是什么意思?”裴溯的声音冷得像解剖台上的不锈钢。
“意思就是,当年签字的,不止一方势力。这个‘k’,像个幽灵,负责监督协议的每一步,确保‘容器’的完美和稳定。”陈东直视着裴溯的眼睛,“现在把这个给你,是想让你怀疑谁吗?”裴溯冷笑。
“我不是让你怀疑谁,”陈东的语气异常严肃,“我只是提醒你——你查得太快,太接近核心了,有些人已经坐不住了。撬你女朋友的柜子,只是一个开始。”他顿了顿,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停下脚步,留下最后一句话:“别让苏砚再进解剖室,除非,你想亲眼看着她重新分裂。”
“分裂”这个词,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裴溯心中最深的恐惧。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个警告,第二天,苏砚就主动向中心领导递交了一份申请,要求参与一具新发现的无名女尸的尸检。
她的理由无懈可击:“死者体表的几处绳索捆绑伤痕,其遗留的布料纤维,与七年前苏棠被掳现场提取到的未知纤维样本,在显微特征上高度相似。”
同事们都劝她回避,毕竟案子可能与她的家人有关,但苏砚态度坚决。
解剖台上,无影灯的光芒将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
苏砚戴着口罩和手套,神情专注,手法一如既往地精准、利落。
她的刀划过皮肤、肌肉,分离组织,每一步都像教科书般标准。
然而,当她用骨剪剪开胸骨,准备暴露胸腔脏器时,她的手指突然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在死者断裂的肋骨内侧,靠近脊柱的地方,有一片极细的、非自然形成的刻痕。
那不是利器划伤,更像是某种东西在骨骼生长过程中留下的印记。
在强光的照射下,那些痕-迹隐约组成了一个轮廓——半只蝴蝶的翅膀。
苏砚的呼吸猛地一滞,但她迅速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面无表情地完成了后续的所有尸检程序,并在报告中对那些刻痕只字未提。
在所有人离开后,她以“需要二次取样进行毒理分析”为由,独自返回了解剖室,用精密的骨锯,悄悄地切下了那片带有蝴蝶刻痕的肋骨骨屑,用物证袋密封好,藏进了口袋。
深夜,法医中心万籁俱寂。
裴溯用陈东给的备用钥匙,像个幽灵般潜入了物证室。
他不能再等了,他必须知道苏砚在隐藏什么。
他找到了苏砚今天提交的样本,唯独没有看到那片骨屑的记录。
他心中一动,径直走向高精度检测实验室,果然,那片骨屑正在荧光显微镜的载物台上进行dna序列分析,程序是苏砚离开前设置好的。
裴溯打开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检测结果让他如遭雷击。
dna图谱呈现出一种极其罕见的现象——双重嵌合体。
样本中,既有清晰的属于死者的基因标记,又混杂着另一组遗传信息。
其中,细胞核dna序列片段,与苏砚的基因图谱有高达999的相似度;而线粒体dna序列,则完全指向了苏棠。
这根本不是刻痕!
裴溯猛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可能:这是生物蚀刻,是利用活体骨组织作为培养基,硬生生“长”出来的记忆烙印!
他感到一阵眩晕,无法想象这是何等疯狂的技术。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墙角的监控屏幕,想确认自己进来时是否留下了痕迹。
然而,屏幕上的一幕却让他浑身的血液凝固了。
监控画面里,实验室的玻璃门外,苏砚正静静地站在走廊的尽头,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她手里,握着那把刀鞘曾被涂上红字的柳叶解剖刀,冰冷的刀锋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反射出一抹森然的寒光。
她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看到裴溯发现了她,她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只是缓缓地举起那把刀,然后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玻璃,穿透了裴溯的耳膜,抵达了他战栗的灵魂深处。
“你终于……看见了真正的问题。”
这不是一个疑问,也不是一句质问,而是一个陈述。
一个漫长等待后,终于等来唯一观众的陈述。
真正的问题,从来不是七年前谁带走了苏棠,而是——被送回来的那个,究竟是什么。
而眼前这具尸体上用基因写下的蝴蝶印记,显然只是解开这个谜题的第一把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