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咨询室的百叶窗拉得严丝合缝,唯一的光源是墙角那盏仿旧铜灯,暖黄光晕裹着浮尘在空气中游走。
杨柳将最后一支熏香插进青瓷炉,松木香混着若有若无的白噪音漫开时,她转身看向沙发上的两人:“呼吸保持绵长,你们现在的状态比任何时候都接近潜意识。”
苏砚的指尖抵着颈后那道淡痕——七年来她总在解剖时无意识触碰的位置。
沙发的皮质有些凉,贴着她后腰,像极了当年面包车后座的铁皮。
她盯着自己交叠的膝盖,听见心跳声盖过了白噪音:“开始吧。”
裴溯却没动。
他垂眼盯着自己掌心的淡粉痕迹,那是母亲临终时用血画下的蝴蝶,二十年来被钢笔磨出薄茧。
“如果记忆被篡改过呢?”他的声音像片薄冰,“比如有人故意在我们的潜意识里埋了错误线索。”
杨柳的手顿在香薰机开关上。
她见过太多被创伤扭曲记忆的案例,却极少遇到像裴溯这样,连潜意识都要质疑程序正义的人。
“那就找出是谁动了它。”她按下开关,水流声混着松木香更浓了,“人的记忆会说谎,但潜意识里的情绪不会。”
苏砚感觉有团雾气漫过眉骨。
先是嗅觉先于视觉苏醒——潮湿的青草味,是小区后巷那片未修剪的绿化带。
然后是温度,夏末的风裹着蝉鸣扑在脸上,黏腻得像妹妹苏棠贴过来的软乎乎的小脸蛋。
“姐姐,蝴蝶飞来了!”
七岁的苏棠踮着脚,把那枚蝴蝶发卡别在她发间。
发卡的翅膀是玻璃糖纸做的,在夕阳里闪着橙红的光。
苏砚低头看妹妹仰起的脸,睫毛上沾着草屑,像只刚从草丛里钻出来的小奶猫。
“要回家了。”她伸手去牵妹妹的手,可指尖刚碰到苏棠的手腕,后颈突然窜起一阵凉意。
有阴影罩下来。
苏砚的呼吸骤然急促。
她看见二十三岁的自己在旁观——当年那个扎马尾的小女孩正僵在原地,瞳孔因为恐惧缩成针尖。
模糊的身影从背后环住苏棠的腰,孩子的挣扎带落了发卡,玻璃糖纸在地上碎成星子。
“姐姐——”苏棠的指甲抠进她后颈,疼得她倒抽冷气,然后被用力一推。
“跑啊!”
梦境里的苏砚终于动了。
她想扑过去拽住妹妹的衣角,可指尖穿过苏棠的背,像穿过一团雾气。
碎在地上的蝴蝶发卡突然长出银色触须,在她脚边爬动,每一片糖纸都映出她扭曲的脸——是旁观者的脸,是目击者的脸,是这么多年来她在镜子里不敢细看的脸。
另一边,裴溯的潜意识正裂开一道血口。
消毒水的气味先涌进来,刺得他鼻腔发酸。
他又回到了那间密闭的会见室,铁窗漏进的光像把生锈的刀,割在母亲苍白的脸上。
“小溯。”她的手从铁栏间伸过来,腕上还戴着那串他用彩绳编的手链,“妈妈要去很远的地方了。”
二十年前的裴溯才六岁,他哭着去抓母亲的手,却被法警按住肩膀。
母亲的指尖擦过他掌心,带着血的温度。
他看见她用指腹蘸着自己手腕的伤口,在他掌心里一笔一画:“蝴……蝶。”
“对不起。”母亲的唇形在动,可这次他听清了。
不,不对。
裴溯的意识突然撕裂般疼痛。
记忆里的母亲总在说“别怕”,说“要相信法律会还妈妈清白”,什么时候说过“对不起”?
更诡异的是她的眼睛——从前每次回忆,那双眼都是浑浊的绝望,此刻却亮得惊人,像是在透过他看什么,又像是在警告什么。
铁窗外的光突然扭曲了。
苏砚的后颈开始发烫。
她蹲在地上捡那枚破碎的蝴蝶发卡,糖纸碎片里的倒影突然变了——不是她自己的脸,是个穿西装的男人,背影有些熟悉。
“姐姐!”苏棠的声音从更远处传来,带着哭腔,“姐姐救我——”
裴溯的掌心火辣辣地疼。
母亲的血蝴蝶突然活了,在他掌纹里扇动翅膀,每一下都扯着他的神经。
他想抓住母亲的手问“对不起”是什么意思,可她的身影开始模糊,铁窗漏进的光变成了另一种颜色——是暖黄的,像心理咨询室那盏铜灯。
有风声灌进梦境。
苏砚抬起头。
刚才还满是碎糖纸的后巷,此刻漂浮着无数半透明的蝴蝶,每一只翅膀上都映着不同的画面:解剖室的无影灯、法庭的红木桌、裴溯替她整理领结时微颤的指尖……
其中一只蝴蝶停在她面前。
翅膀展开的瞬间,她看清了里面的人——是裴溯,穿着白衬衫站在灯塔下,掌心的蝴蝶印泛着淡粉。
“裴溯?”她伸出手,指尖即将触到蝴蝶的翅膀时,梦境突然开始坍缩。
后巷的墙皮簌簌掉落,铁窗的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混着另一个人的——是裴溯的,就在很近的地方。
“抓住我。”她听见自己说。
而在意识的最深处,那只由记忆碎片组成的蝴蝶,正扇动着翅膀,将两个交叠的梦境,轻轻推往彼此的方向。
两人同时从沙发上弹起,苏砚的指尖还保持着前一秒抓握的姿势,指节因用力泛白。
裴溯的西装袖口被攥出褶皱,那是她刚才无意识拽住的痕迹。
心理咨询室的铜灯仍在暖黄地亮着,可空气里的松木香突然变得刺喉,像有人往鼻腔里塞了把晒干的艾草。
“你刚才……”
“我们……”
两人的声音撞在一起。
苏砚舔了舔发涩的唇,后颈那道淡痕跳着疼,像被苏棠当年的指甲重新抠了一遍。
她盯着裴溯掌心的淡粉印记——在催眠前还只是道模糊的茧,此刻竟泛着极淡的红,像被谁用细针扎过。
“我梦见你在灯塔下。”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片要碎的玻璃,“还有很多蝴蝶,翅膀上都是我们的……片段。”
裴溯的喉结动了动。
他刚才在意识坍缩前,分明触到了苏砚指尖的温度,凉得像解剖室的金属器械,却带着股烫人的灼意。
“我母亲说的‘对不起’。”他说,指腹摩挲着掌心,“那不是我记忆里的原话。”
杨柳的笔在记录本上停了两秒。
她摘下金丝眼镜,用镜片对着灯光照了照,镜面上浮着层细密的水雾——是两人刚才急促呼吸时喷上去的。
“潜意识会根据当前情绪重构记忆,这很常见。”她的声音比平时慢半拍,像是在斟酌每个字,“需要我再调一次白噪音频率吗?”
苏砚没接话。
她的手机在包里震动,是解剖室同事发来的张浩尸检报告照片。
照片里,死者右手背的刺青被放大——那是只半透明的蝴蝶,翅膀脉络的走向与她梦中糖纸碎片里的影子,像同一把尺子量出来的。
“蝴蝶。”她脱口而出,手机差点从指尖滑落。
裴溯探过身。
他看见照片里的刺青边缘有圈极浅的晕染,像被某种酸性液体腐蚀过,又被粗略修补过。
“st计划的标记。”他记得三个月前在某份被销毁的档案里见过类似图案,“张浩是他们的人?”
苏砚的指甲掐进掌心。
七年前妹妹失踪案里,警方曾在监控里捕捉到一个穿黑西装的背影,当时技术模糊,只拍到对方手背上有块深色印记。
“我以为那是胎记。”她翻出旧案卷的扫描件,用两根手指放大,“现在看……”
“和张浩的刺青结构一致。”裴溯拿过她的手机,指节抵着屏幕上的图案,“蝴蝶的触须都是三折,翅膀分七片。”他突然抬头看向杨柳,“你刚才说潜意识不会说谎,但情绪会被引导。如果有人在催眠时同步输入特定符号……”
心理咨询师的笔尖在记录本上戳出个洞。
她望着墙上的挂钟,秒针走得比平时快了一倍:“我需要检查仪器日志。”说着起身走向墙角的黑色密码箱,金属搭扣打开时发出轻响。
裴溯的目光扫过她微颤的手腕。
那串翡翠手钏是新戴的,昨天催眠前还没有——他记得很清楚,因为苏砚当时说过“翡翠养人”。
“马文。”他摸出手机发消息,拇指在屏幕上快速跳动,“查杨柳近三个月的资金流水,重点查匿名转账。”
苏砚的手机这时响了,是宋杰的视频通话。
法医中心的解剖灯在他身后白得刺眼,背景音里混着器械碰撞声:“苏姐,你发的图案比对结果出来了。”他调出两个重叠的图像,蝴蝶的触须和翅膀弧度严丝合缝,“张浩的刺青、你梦中的发卡、st计划旧档案里的标记,都是同一套设计语言。”
裴溯的瞳孔缩了缩。
他想起母亲临终前在他掌心画蝴蝶时,窗外曾闪过辆黑色轿车,车牌被泥糊得严实——那是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过的细节。
“他们在埋线索。”他说,声音低得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从七年前苏棠失踪,到我母亲的案子,再到张浩的死……”
“所以刚才的催眠。”苏砚的后颈又开始发烫,“是他们在测试我们的记忆阈值?”
杨柳抱着仪器日志转回身,发梢沾着密码箱里的灰尘。
“脑波监测显示,你们的δ波在意识交叠时出现同步震荡。”她翻开日志,指节抵着某行数据,“这种情况……除非有外部信号介入。”
裴溯的手机震动起来。
马文的消息简洁:“杨柳账户近半年有三笔匿名汇款,来自‘蓝茧基金会’,注册地在开曼群岛。”他把手机转向苏砚,屏幕上的转账备注栏里,用花体英文写着“茧(on)”。
“下一次催眠。”裴溯突然握住苏砚的手腕,指腹压在她腕间跳动的血管上,“我们假装沉睡。”他的拇指摩挲着她腕骨的凹陷,像在确认什么,“如果有人在监控,他们会以为计划奏效,露出马脚。”
苏砚望着他发红的眼尾。
这个总把“程序正义”挂在嘴边的男人,此刻眼里燃着团她从未见过的火,像是要烧穿所有伪装的茧。
“好。”她反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彼此的茧层渗进去,“但这次,我要抓住那只蝴蝶的触须。”
杨柳收拾仪器的动作顿了顿。
她望着两人交握的手,又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上有条未读短信,发件人显示“l”,内容只有个地址:“明晚十点,市立医院后巷。”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雨丝打在百叶窗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苏砚的手机在这时亮起,是警局来电显示:“李娜”两个字在屏幕上跳动,像滴即将坠入深潭的血珠。
苏砚按下接听键时,指节在手机外壳上压出青白的凹痕。
李娜的声音像浸在冰水里,带着细不可闻的颤:“苏法医,我在警局接待室。有些话……只能现在说。”
解剖室的冷光从裴溯镜片上划过,他望着苏砚骤紧的肩线,没问半句多余的话,只默默拿过她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雨丝裹着寒意钻进走廊,两人赶到警局时,接待室的磨砂玻璃后正映出个蜷缩的影子——李娜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腹泛着病态的白,见苏砚推门进来,她像被烫到似的弹起来,椅子腿在地面刮出刺耳鸣响。
“七年前……我在夜市卖烤肠。”她的喉结上下滚动,目光始终黏在苏砚身后的裴溯脸上,“那天晚上十点多,我收摊往家走,路过巷口时……”她突然攥住苏砚的手腕,指甲几乎要陷进皮肤里,“我看见个穿黑风衣的男人,抱着个穿黄裙子的小丫头。那丫头在哭,喊‘姐姐救我’,可我……”她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我当时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跑了。”
苏砚的血液在耳中轰鸣。
她妹妹苏棠失踪那晚,确实穿了条鹅黄色蓬蓬裙。
“那男人长什么样?”她声音发紧。
李娜颤抖着摸出手机,屏幕亮起张模糊的照片——焦距没对准,只能勉强看出男人后颈有片青灰色胎记,怀里的小女孩扎着羊角辫,发梢沾着片碎钻。
苏砚的瞳孔剧烈收缩,那是她亲手给苏棠编的辫子,碎钻是妹妹生日时她用指甲油点的。
“我上周在超市看见那胎记了。”李娜突然压低声音,后背死死抵着墙,“他在买儿童退烧药,我偷拍了这张。可第二天我家门缝里塞了把刀,刀上粘着我女儿的头发。”她猛地抓起桌上的保温杯灌了口水,却被呛得剧烈咳嗽,“我本来打算烂在肚子里的,可刚才接到个电话……”她的目光扫过裴溯的律师徽章,“对方说‘你当年没救的那个丫头,现在有人替她查了’。”
接待室的挂钟敲响九点。
李娜像被按了暂停键,突然噤声。
她迅速把手机塞进苏砚掌心,起身时椅子再次翻倒,“照片云备份我删了,你们自己处理。”她甚至没捡椅子,跌跌撞撞冲向门口,高跟鞋在瓷砖上敲出慌乱的鼓点,门“砰”地撞在墙上,又被风推得吱呀作响。
裴溯弯腰扶起椅子时,注意到李娜坐过的塑料椅面上,有块未干的水痕——不是茶水,是冷汗。
“去法医中心。”苏砚把手机攥得发烫,“杨柳的催眠计划不能停。”
回到催眠室时,杨柳正调试脑波仪。
她抬头看见两人,指尖在仪器上顿了顿,“宋杰把st计划的旧档案送来了,在密码箱最底层。”她的声音和往常一样平稳,可裴溯注意到她耳后有层薄汗,连发绳都系得比平时松。
“开始吧。”苏砚躺上诊疗床,裴溯在另一侧的躺椅坐下。
按照计划,他们要在δ波出现时假装沉睡。
仪器启动的嗡鸣声里,苏砚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上回催眠时后颈的灼热感又涌上来,这次她刻意放松肌肉,让呼吸变得绵长。
杨柳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想象你站在海边,浪花漫过脚踝……”她转身调整投影仪时,裴溯瞥见她电脑屏幕上的音频波形图——频率在20hz上下浮动,那是次声波,人类无法察觉,却能干扰脑内神经信号。
苏砚的睫毛轻轻颤动,假装陷入梦境。
她的余光看见杨柳走到仪器后方,按下某个隐藏按钮,投影仪突然投出旋转的螺旋图案。
裴溯的手指在身侧微微蜷起——这是他们约定的“异常”信号。
意识逐渐下沉时,苏砚感觉有双无形的手在撕扯记忆。
她看见自己站在实验室里,白墙贴满泛黄的脑部扫描图,编号从st-01到st-10。
st-02的照片让她血液凝固——那是苏棠,扎着羊角辫,额角有块和她如出一辙的小痣。
而st-03的扫描图下,贴着张她十二岁的证件照,照片背面用红笔写着“备用实验体”。
“姐姐。”
苏砚猛地转身。
苏棠站在玻璃柜后,指尖抵着冰凉的玻璃,发间别着那只染血的蝴蝶发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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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你能救我。”小女孩的声音像被扭曲的磁带,“可裴哥哥的妈妈……”
实验室的灯光突然闪烁。
苏砚伸手去抓玻璃柜的把手,掌心触到的却是裴溯的指尖——他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西装袖口沾着不属于这个梦境的泥渍。
“跟我来。”他的声音带着现实中的沙哑,“你听见心跳声了吗?”
苏砚这才注意到,整个空间都回荡着规律的“咚、咚”声。
那不是海浪,是脑波仪的监测提示音——他们的δ波正在同步震荡,而在这之下,还有另一个更微弱的频率,像极了……
“裴溯?”她轻声唤他。
“我在。”他的拇指轻轻蹭过她手背,“记住st-03,还有……”
脑波仪的警报突然尖锐响起。
苏砚的意识被猛地拽回现实,她睁开眼时,正看见杨柳慌乱地拔电源插头,额角的汗滴砸在仪器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裴溯坐起身,指节抵着太阳穴,眼底的红血丝比平时更浓,“刚才的次声波频率,和我母亲临终前监护仪的蜂鸣……”他突然顿住,喉结滚动两下,“像极了。”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月光透过百叶窗在地面投下网状阴影,苏砚摸出李娜给的手机,照片里男人后颈的胎记在月光下泛着青灰,像只蜷缩的蝴蝶。
裴溯的手机在这时震动。
他低头看了眼消息,抬头时眼底翻涌着苏砚从未见过的暗色,“马文查到,蓝茧基金会的董事名单里,有st计划的首席研究员。”他的声音低得像耳语,“而我母亲当年的案子,法医鉴定报告上的签名……”
他没有说下去。
苏砚却看见他攥着手机的手在抖,指缝间露出半截屏幕——照片里,年轻女法医的工作证上,姓名栏清晰写着“苏敏”。
那是苏砚的母亲,七年前就该死于车祸的女人。
催眠室的空调突然发出“咔嗒”一声。
裴溯的目光缓缓转向苏砚,在触及她震惊的眼神时,他突然伸手按住她后颈,指腹精准压在她刚才发烫的位置,“下一次,”他的呼吸扫过她耳尖,“我要在梦境里,找到我母亲画的那只蝴蝶。”诊疗室的空调仍在发出轻微的嗡鸣,苏砚盯着裴溯泛青的下眼睑,喉间像卡着片碎冰——他在催眠结束后就一直沉默,指节抵着太阳穴的姿势维持了十分钟,直到她轻轻碰了碰他手背。
“再试一次。”他突然开口,声音像砂纸打磨金属,“以我的脑波作为锚点。”
苏砚的瞳孔微微收缩。
上回同步δ波时,他们几乎被次声波撕裂意识,但此刻裴溯眼底的红血丝里翻涌着某种近乎自毁的执拗——她想起他手机屏幕上那个名字:苏敏,她从未谋面的母亲,却在裴溯母亲的死刑鉴定报告上签了字。
“我需要确认。”他抓起桌上的脑波仪连接线,金属接口在掌心压出红印,“关于我母亲的最后时刻。”
杨柳推开门时,正撞见裴溯将电极片贴在后颈。
他抬头的瞬间,她手里的病例夹“啪”地掉在地上——这个总把情绪藏在金丝眼镜后的男人,此刻眼底的风暴几乎要掀翻整个房间。
“杨医生。”苏砚弯腰捡起病例,指尖在封皮上顿了顿——是st计划的档案,封脊有新鲜的折痕,“我们需要深度同步催眠。”她将病例递过去时,有意让“st - 03失败案例”几个字撞进杨柳视线。
杨柳的睫毛剧烈颤动。
她接过病例的手在抖,指甲在封皮上抠出月牙形凹痕,“同步催眠风险太大,你们上次的δ波已经……”
“风险我担。”裴溯的声音像淬了冰,“还是说,杨医生怕我们发现什么?”
诊疗室的气压陡然降低。
杨柳的喉结上下滚动两下,突然抓起桌上的投影仪遥控器。
螺旋光斑在墙面旋转时,苏砚注意到她按隐藏按钮的动作比上次慢了半拍——她在犹豫。
意识下沉的瞬间,裴溯抓住了苏砚的手腕。
这次的梦境不是实验室,是间泛着消毒水味的病房。
心电监护仪的蜂鸣像钝刀割着神经,病床上的女人浑身插满管子,苍白的手却死死攥着他的掌心。
“小溯。”她的声音比记忆中更轻,像一片飘在风里的纸,“妈妈要给你画只蝴蝶。”
裴溯的呼吸骤然停滞。
七年前的画面在记忆里翻涌:他跪坐在行刑室的铁椅前,母亲隔着防弹玻璃对他微笑,血从嘴角渗出来,在玻璃上晕开,她用染血的指尖抵着玻璃,他隔着冰凉的屏障,在掌心描摹那道血痕——当时他以为那是母亲最后的告别,此刻才看清,她分明是在画蝴蝶的翅膀。
“妈妈。”他的声音带着孩童般的颤抖,“我找了七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病床上的女人突然坐起来。
她的瞳孔是浑浊的灰白色,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地望着他:“不要相信法律,也不要相信你看到的一切。”她的手抚过他的脸颊,触感真实得让他眼眶发烫,“他们需要替罪羊,而我……”她的声音突然被监护仪的警报声撕碎,“你现在知道了。”
“不!”裴溯吼出声,梦境开始扭曲。
墙面渗出黑色的液体,监护仪的蜂鸣变成次声波的震颤,苏棠的羊角辫从液体里钻出来,染血的蝴蝶发卡闪着冷光,“妈妈!”他踉跄着去抓那只手,却只触到苏砚的指尖——她不知何时站在他身边,解剖刀的寒光在梦境里格外清晰。
“裴溯,回来。”她的声音穿透混沌,“我们需要证据。”
意识被拽回现实时,裴溯的睫毛上凝着泪。
他抓住苏砚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她在病房里说的,不是行刑室。”他的喉结滚动,“我母亲根本没上刑场,他们伪造了死亡证明。”
苏砚的呼吸一滞。
她摸出手机调出李娜给的照片,男人后颈的青灰胎记在屏幕上泛着冷光,“蓝茧基金会的研究员,st计划的首席,还有我母亲……”她的声音低下去,“他们需要实验体,需要替罪羊。”
杨柳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三秒。
她望着电脑里被修改过的催眠记录——δ波曲线被人为拉平,次声波频率被截断——突然抓起外套,“我去趟洗手间。”她经过苏砚身边时,身上飘来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和梦境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裴溯在她关门的瞬间按下录音键。
“st - 03的失败率。”气说,“是不是超过了70?”
苏砚配合地皱眉:“如果备用实验体的排异反应无法控制……”
门把突然转动。
杨柳的指尖抵在门框上,指节发白,“时间不早了。”她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半度,“今天的记录需要你们签字。”
苏砚在签字时故意让笔尖戳破纸张。
“杨医生。”她抬头时露出法医特有的冷静,“刚才催眠里,我看见st - 02的扫描图。”她顿了顿,“那孩子的额角有颗痣,和我妹妹一模一样。”
杨柳的瞳孔猛地收缩。
她抓起记录夹的动作太急,钢笔“当啷”掉在地上。
弯腰捡笔时,苏砚瞥见她后颈有片淡青的印记——和照片里男人的胎记形状相似,像只未展开翅膀的蝴蝶。
深夜的公寓里,台灯在两人之间投下暖黄的光晕。
裴溯的手指还沾着咖啡渍,却牢牢握住苏砚的手,“马文查到蓝茧基金会的资金流向,有笔大额转账到境外实验室。”他的拇指摩挲着她手背上的解剖刀旧疤,“而st计划的档案里,苏棠的失踪时间,正好是实验体筛选的最后期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