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渗进鼻腔时,苏砚的睫毛先动了动。
她醒得很慢,像从深潭里浮上来,耳膜被水压得发疼。
最先触到的是手背的凉意——输液管里的药水正顺着血管往身体里钻,其次是枕头的硬,硌得后颈发酸。
等视线逐渐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床头那枚蝴蝶发卡,暗哑的金属在阴雨天里泛着青灰,像块凝固的血痂。
“苏医生?”护士端着药盘推门进来,看见她睁着眼,指尖在呼叫器上顿了顿,“感觉怎么样?
头还晕吗?“
苏砚想摇头,却发现脖颈的肌肉在抽搐。
她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那形状像极了七年前巷口的污水坑——那天她蹲在那里找了整夜,指甲缝里全是泥,发卡勾住带血碎布时,指尖的刺痛比现在更清晰。
“我想去浴室。”她开口,声音像砂纸擦过玻璃。
护士犹豫了两秒,还是扶她起来:“您刚醒,最好别——”
“我自己可以。”苏砚掀开被子,光脚踩在瓷砖上的瞬间打了个寒颤。
她抓着墙壁往浴室挪,病号服的下摆扫过小腿,那里还留着爆炸时飞溅的玻璃划痕,每一步都像有针在扎。
浴室的镜子蒙着层水汽。
她抬手抹开,镜面里的人脸色苍白如纸,眼尾还留着爆炸时迸溅的血渍,结痂的痕迹像道暗红的疤。
苏砚凑近些,想看看伤口恢复得如何,可就在睫毛要触到镜面的刹那,她的瞳孔突然收缩。
镜中人的嘴唇动了。
不是同步的,是滞后的。
她明明正盯着自己,镜里的“她”却先抿了抿唇,喉结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
苏砚猛地后退,后腰撞在洗手台上,疼得倒抽冷气。
镜中影像跟着她的动作摇晃,那“她”的嘴张得更大了,眉峰皱起的弧度和她生气时如出一辙,可无论苏砚怎么屏息,都听不见任何声音。
“你是谁?”她脱口而出。
镜中人的嘴唇停在“你”字的口型上,忽然笑了。
那笑容像根冰锥,顺着苏砚的脊椎刺进去——那不是她的笑,她的笑永远带着冷硬的棱角,而镜中这个,眼尾微微上挑,竟有几分苏棠的影子?
苏砚抄起漱口杯砸向镜子。
碎裂声惊得门外护士撞开了门。
玻璃碴子溅在苏砚手背上,鲜血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瓷砖上绽开小红花。
她盯着满地碎片,其中一片残镜里,那个“她”的嘴唇还在动。
这次她听清了,声音从后脑勺的神经末梢钻进来,像老式收音机的电流杂音:“你才是替代品。”
“苏医生!”护士尖叫着扑过来,用纱布裹住她的手,“您这是怎么了?
我去叫医生——“
“不用。”苏砚扯过护士手里的纱布自己缠,血很快浸透了白纱,“帮我把发卡收起来。”她盯着床头那枚蝴蝶,忽然想起三天前爆炸时,裴溯背着她跑过火场,她攥着发卡的手贴在他后颈,能摸到他皮肤下跳动的血管,和她的脉搏一个节奏。
此刻那枚发卡安静地躺在床头柜上,仿佛从未见过火光。
走廊尽头的电梯“叮”地一声。
裴溯捏着匿名信的手紧了紧。
信纸是泛黄的旧报纸,边缘卷着毛边,照片从信封里滑出来时,他的呼吸漏了一拍——那是张褪色的童年照,穿背带裤的小男孩蹲在台阶上,手里抓着半块融化的雪糕,身后是栋爬满常春藤的老房子。
照片背面的字是打印体,墨迹渗进纸纹里:“你以为你是谁?”
他的指甲掐进掌心。
七年前母亲临刑前,也是这样用指甲在他手心画蝴蝶,血珠渗进掌纹的触感,他至今记得。
可此刻盯着照片里的男孩,他突然发现那双眼——眼尾的弧度,虹膜里浅褐色的斑点,和他镜子里的自己,完全不一样。
“裴律师?”前台小妹端着咖啡经过,“您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马先生说您要取啊!“
裴溯没听见后半句。
他冲进自己的办公室,密码锁“滴”地一声打开,保险箱里空得像被洗劫过。
本该躺着的母亲遗物——那枚刻着“溯”字的银戒,记录当年冤案的庭审录像带,还有苏砚七年前的目击证词复印件,全部不翼而飞。
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昨天马文拍着他肩膀说“分开行动免得失焦”时,他还觉得这老侦探过于谨慎。
现在保险箱冰冷的内壁映出他扭曲的脸,他突然想起爆炸前疗养院那面燃烧的蝴蝶墙——火焰舔过蝶翼时,他分明看见有影子从火里钻出来,轮廓和他自己重叠。
“有人动过。”他对着空气说,声音像生锈的齿轮,“或者是我自己忘了。”
实验室的荧光灯在宋杰眼镜片上投下白影。
他敲键盘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三倍,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
屏幕上的代码串突然跳出一行乱码,他的鼠标猛地顿住,放大、解码、追踪来源,当“继承者计划”几个字出现在对话框时,他的喉结动了动。
“老宋?”马文扒着门框探头,胡茬上沾着雨珠,“苏医生醒了,裴溯那小子在律所发疯,你这边——”
“过来。”宋杰扯住他的袖子拽到屏幕前,滚动条往下拉,“看名单。”
马文的瞳孔收缩了。
最上面的名字是“裴溯”,紧跟着是“苏砚”,再往下是一串他眼熟的名字:七年前苏棠失踪案的片警、当年裴溯母亲冤案的主审法官、甚至还有疗养院那个总端着药盘的护工。
“这是培养名单?”马文摸出烟又掐了,“他们在培养什么?”
“不知道。”宋杰的手指抵着太阳穴,“但七年前苏棠失踪那晚,监控显示有辆黑色轿车进过巷子;裴溯母亲的冤案里,关键物证的检测报告日期被改过三天——这些我之前以为是巧合。”他点击打印键,纸张沙沙作响,“现在看,像根串起来的线。”
雨在深夜停了。
苏砚站在观景台边缘,风掀起病号服的衣角。
她手腕上的纱布渗着淡红,是刚才砸镜子时留下的。
裴溯站在她身后两步远,手里攥着从律所带回来的空保险箱照片,照片背面用红笔写着“信任”两个字,字迹是他自己的。
“如果我们已经不是我们了”她突然开口,声音被风吹散了一半,“你还会相信我吗?”
裴溯的手指轻轻覆上她的手背。
他掌心有道旧疤,是七年前在看守所捡玻璃渣时划的,此刻那道疤贴着她手背上的新伤,温度烫得惊人:“即使我是假的,你也一定是真的。”
可风掠过耳际时,两人同时听见了心跳声——不是重叠的,是错开的。
像两台走时不准的钟,一个快了半拍,一个慢了半拍。
观景台下的街道灯火通明,像条流动的星河。
苏砚望着远处被雨洗过的天空,忽然想起昏迷前最后一幕:裴溯趴在她脚边,额头抵着她手背,呼吸均匀得像被设定好的程序。
而那枚蝴蝶发卡插进墙缝时,控制台的蜂鸣里,她听见了另一个自己的声音,说:“该醒了。”
“陈东找我了。”裴溯突然说,指腹摩挲着她腕间的脉搏,“他说有间尘封的档案室,钥匙在在我母亲的银戒里。”
苏砚转头看他。
他的眼睛在夜色里发亮,像两团烧得不太稳的火。
她想起浴室镜中那个“她”的嘴型,想起宋杰说的“继承者计划”,想起裴溯保险箱里消失的银戒。
风更大了,她往他怀里靠了靠,听见他心脏在肋骨下急促跳动,和她记忆里爆炸时的节奏,分毫不差。
楼下传来汽车鸣笛声。
陈东的黑色轿车停在观景台入口,车灯扫过他们时,苏砚看见他手里捏着把生了锈的钥匙,形状像只展开翅膀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