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计委韩主任的到来,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瞬间将仓库里所有散乱的注意力、声响乃至呼吸,都牢牢吸附、凝固。刚刚因为成功校正滚筒而弥漫的轻松与喜悦,被一种更深沉、更厚重的紧张感取代。空气仿佛变得粘稠,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重量。
这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并未急着开口。他那双阅尽千帆的眼睛,如同精度最高的扫描仪,缓缓掠过仓库的每一个角落——堆砌有序的材料、墙上密密麻麻的图纸与数据、角落里那台尚未完全组装完毕、却已初具工业美感的第二代涂布机原型,以及站在他面前这几个虽然难掩紧张、却脊梁挺直的年轻人。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林知微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郑处长在一旁,神态比上次多了几分郑重,显然,这位韩主任的分量非同一般。
“韩主任,您好。欢迎您来指导工作。”林知微压下心头翻涌的波澜,上前一步,声音清晰而稳定。她知道,此刻任何一丝慌乱,都可能被无限放大。
韩主任微微颔算,算是打过来招呼,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严:“郑处长向我汇报了你们的情况,材料我也看过了。听说你们在搞量产设备的攻关,我顺路过来看看实际进展。”他的目光转向那台涂布机,“这就是你们准备用来实现承诺的机器?”
“是的,韩主任。”林知微侧身引路,“这是我们设计的第二代涂布点样一体机的原型,目前正在进行最后阶段的调试。”
韩主任迈步向前,王建业立刻上前,准备进行讲解。然而,韩主任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急。他围着机器缓缓踱步,手指偶尔拂过冰冷的金属表面,检查焊缝的平整度,观察传动结构的配合间隙,目光锐利得如同手术刀。
“传动用的什么方式?齿轮还是同步带?”
“涂布厚度如何保证一致性?”
“点样精度靠什么控制?气动还是机械?”
“长时间运行的稳定性测试做了吗?”
“如果某个部件损坏,更换和维修是否便捷?”
他提出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精准地指向设备可靠性、可生产性、可维护性的核心。这不再是郑处长那种侧重于理念和适用性的考察,而是真正从工业化量产和长期使用角度出发的、极为务实甚至堪称苛刻的质询。
王建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依据图纸和这些天调试积累的数据,一一作答。他尽量用最简洁专业的语言,解释选择同步带传动是为了平衡成本与噪音,说明恒张力控制系统的设计原理,阐述气动点样在成本和精度上的权衡……
林知微在一旁补充,着重强调他们在设计之初就考虑的模块化思想,以及为了适应基层可能缺乏专业维修人员的现状,而特意简化的维护流程。
韩主任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置可否。他甚至在王建业讲解到涂布头调节机构时,要求他现场演示一遍拆卸和组装。王建业的手心有些冒汗,但在赵国栋的协助下,还是有条不紊地完成了。整个过程,韩主任看得非常仔细。
随后,他的目光又投向了周晓梅负责的那一摞摞测试记录和赵国栋刚刚包装好的、焕然一新的样品。他随手拿起一份样品,看了看新版说明书,又翻开周晓梅的测试记录本,手指点着上面一个关于高温高湿测试后性能保持率的数据。
“这个数据,重复性如何?”他问周晓梅。
周晓梅紧张得心脏怦怦直跳,但还是指着记录本上连续五次的平行实验数据,声音微颤却清晰地回答:“韩主任,您看,这是五次独立测试的结果,保持率都在百分之九十二到九十五之间,我们认为重复性是良好的。”
韩主任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他又看向李志强:“成本核算里面,人工这一块,是基于你们目前几个人的人力投入?如果扩大生产,这部分成本会不会有显着变化?”
李志强赶紧回答,解释了目前是研发投入期,人力成本计算方式,并给出了规模化后基于标准工时和岗位设置的成本预估。
整个考察过程,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气氛始终凝重,韩主任就像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匠人,在掂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每一句问话,每一次审视,都仿佛在评估其内里的质地,判断其究竟值得投入多少心血去打磨。
林知微的心一直悬着,她能感觉到,这位韩主任的决策,可能远比卫生厅层面的认可更为关键,也更为艰难。
终于,韩主任停止了发问。他背着手,再次环视了一圈这个简陋却充满生机的仓库,目光在那句被林知微写在黑板角落、已然成为团队信条的“把东西做得更扎实”上停留了片刻。
他转向林知微,语气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倾向:“林知微同志,你们的精神和努力,我看到了。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能做到这一步,不容易。”
这话像是肯定,但林知微和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后面的“但是”。
然而,韩主任并没有说出“但是”,他只是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要求:“这样吧,你们准备一百套成品,按照你们设想中最规范的生产流程和质量标准来做。下周一,送到省计委下属的第三检测站,进行盲测复核。”
盲测复核!
一百套成品!
这两个要求,像两道惊雷,再次在众人心头炸响。
一百套!以他们目前第二代设备尚未完全投产、主要依靠第一代设备和大量手工的情况下,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需要材料、需要时间、需要所有人不眠不休地投入!
而盲测复核,意味着他们的产品将被拿去与包括“康华”在内的其他竞品放在一起,在完全匿名的状态下,由第三方机构进行最客观、也可能是最残酷的性能比对。这不再是理念的阐述和环境的展示,而是硬碰硬的技术实力大考!
韩主任似乎没有看到众人脸上瞬间闪过的惊愕与为难,他继续说道:“检测站会模拟基层可能遇到的各种典型环境,进行加速老化、抗干扰、操作便捷性以及批次一致性等多项测试。最终的报告,将会是后续论证和决策的重要参考依据。”
他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程序:“机会,省里可以给。但最终能不能抓住,能走多远,要靠你们产品自己说话。真金,不怕火炼。”
说完,他不再多言,对郑处长微微颔首,便转身向仓库外走去。那辆吉普车再次发动,载着这位手握重权的老者,消失在泥泞的道路尽头。
仓库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一百套。盲测。
这两个词,像两座突然降临的大山,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一百套……这……这怎么可能?”周晓梅喃喃自语,脸色发白。光是吸附基板的准备和预处理,就是一项极其耗时的工作。
王建业眉头紧锁,快速心算着:“第二代设备至少还需要三天才能完全调试到稳定生产状态。就算调试好了,初期良品率也无法保证。靠第一代设备和手工……就算我们不吃不睡,一天最多也只能产出十五到二十套符合要求的产品……”
李志强猛地抓了抓头发:“材料!关键是材料钱!一百套的原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我们……我们哪里还有钱?”
绝望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试图淹没这个刚刚看到一丝曙光的团队。韩主任给了他们一个机会,一个通往更广阔天地的跳板,但这个跳板,却设在了一座几乎无法攀爬的绝壁之上。
林知微站在原地,紧紧抿着嘴唇。她能感受到伙伴们投来的、混杂着依赖、焦虑和一丝茫然的目光。她知道,自己是这个团队的主心骨,此刻,她绝不能倒下,更不能流露出丝毫的犹豫。
她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在那句“把东西做得更扎实”力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四个字:
然后,她转过身,面对众人,眼神清澈而坚定,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同志们,韩主任说得对,真金不怕火炼!这一百套盲测样品,就是我们‘微光’能不能成为‘真金’的试金石!这不仅仅是一次检测,更是我们向省里、向我们自己证明实力的唯一机会!”
她环视着一张张写满难处的面孔,继续说道:“困难,很大!非常大!但是,我们什么时候没有困难?从在这个仓库落脚的第一天起,我们哪一步不是在克服困难?!”
“材料钱,我去想办法!”她斩钉截铁地说,目光扫过李志强,“志强哥,你跟我一起,我们再去找找之前合作过的供应商,看能不能赊欠一部分,或者用我们未来的订单做担保!无论如何,要把原料搞到手!”
李志强看着林知微眼中那簇燃烧的火焰,一咬牙:“好!我豁出这张老脸了!”
“生产的问题,我们分两条腿走路!”林知微看向王建业和赵国栋,“王工,国栋,你们集中所有精力,务必在两天内,将第二代设备调试到可以稳定生产的状态!这是我们的希望所在!同时,第一代设备和手工生产线不能停!晓梅,你协助国栋,负责所有手工点样和前期处理工作,确保每一片基板都完美无瑕!”
“明白!”
“放心吧林工!”
王建业和赵国栋重重点头,周晓梅也用力擦了一下眼角,挺直了腰板。
“时间,从现在开始,以小时计算!”林知微的声音在仓库里回荡,“我们实行两班倒!人歇,机器不歇!吃饭睡觉,都在仓库解决!这是我们创业以来,最大的一场硬仗!打赢了,前面就是海阔天空!打不赢……”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声音愈发沉凝:“我们也对得起自己这几个月来的心血和汗水!至少,我们努力到了最后一刻!”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最务实的安排和最坚定的决心。但这番话,却像一针强心剂,注入了每个人的心中。绝望和焦虑,被一种破釜沉舟的悲壮和背水一战的豪情所取代。
“干他娘的!”赵国栋低吼一声,转身就冲向工作台。
“我去准备夜宵和提神的浓茶!”周晓梅立刻行动起来。
王建业已经伏在了调试中的第二代设备上,眼神专注得像是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
李志强抓起外套:“林工,我们现在就去跑供应商!”
战斗的号角,再次吹响。这一次,不是为了理念的证明,而是为了在严酷的火炼中,淬炼出那不容置疑的——真金。
接下来的几天,西郊仓库变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战时工厂”。灯光彻夜长明,机器的嗡鸣声、手工点样的细微声响、以及偶尔传来的简短指令和交流,构成了这里唯一的旋律。
林知微和李志强几乎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皮子,靠着之前积累的那点微末信誉和林知微那份沉甸甸的真诚与自信,终于说动了一家供应商,答应赊给他们足以生产一百五十套产品的原料(预留了损耗和备用)。当第一批原料运抵仓库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投入到更紧张的生产中。
王建业和赵国栋几乎长在了第二代设备旁。调试过程并非一帆风顺,传动系统偶尔卡顿,气动点样的时序需要微调……每一个小问题,都需要他们耗费大量精力去排查解决。常常为了解决一个微小的振动或精度偏差,他们一熬就是一个通宵。赵国栋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王建业的嗓音也变得沙哑。
周晓梅和临时被拉来帮忙的赵国强,则负责手工生产线。点样是个极其考验耐心和手稳的工作,在放大镜下,用极细的毛细管,将微升级的试剂精准地点在指定的位置,不能多,不能少,不能偏。一天下来,眼睛酸涩,手腕僵硬。但周晓梅没有一句怨言,她知道自己手下点出的每一个样品,都关乎着最终的检测结果。
林知微是总调度,也是哪里需要就往哪里补的“救火队员”。她协调进度,检查每一道工序的半成品质量,亲自参与包装和贴标,确保每一个细节都符合规范。她还要照顾大家的身体,强迫累极了的人去角落里那张破沙发上眯一会儿,把热好的饭菜送到每个人手上。她的体力消耗巨大,精神更是高度紧绷,但她始终是那个最冷静、最坚定的存在。
时间在争分夺秒中流逝。一盒盒封装完好、贴着统一标签、看起来与正规工厂产品别无二致的检测板,在仓库中央的空地上,慢慢堆积起来。
在截止日期的前一个夜晚,他们终于完成了一百套样品的生产。所有人都累得几乎脱形,赵国栋靠着墙壁就能睡着,周晓梅的眼睛肿得像桃子,王建业站着都在打晃。
林知微强撑着疲惫,和李志强一起,进行了最后一遍清点和外观检查。一百套样品,整齐地码放在纸箱里,像一队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
“都……检查完了,没问题。”李志强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林知微点了点头,看着那满满几箱心血结晶,心中百感交集。
第二天一早,李志强借来了一辆三轮车,小心翼翼地将这些珍贵的“士兵”运往省计委第三检测站。交付过程同样严谨而刻板,登记、核对、签收,对方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和话语。
看着检测站的工作人员将那几箱样品搬进去,李志强感觉自己的心也仿佛被一同搬走了。他回到仓库,对着望眼欲穿的众人,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句:“送进去了。”
接下来,是比生产冲刺更加煎熬的——等待。
等待盲测的结果。
等待命运的宣判。
仓库里安静了下来,机器停止了轰鸣,但一种无形的、焦灼的压力,却弥漫在每一个角落。没有人能真正安心休息,每个人都像是被放在文火上慢烤,计算着日子,猜测着结果。
林知微表面依旧平静,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的波澜从未停歇。她反复复盘着生产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担心着某个批次的显色剂是否完全均匀,担心着某一片基板是否有未被发现的瑕疵……
一周后,就在这种等待几乎要将所有人的神经绷断时,那辆熟悉的绿色吉普车,再一次出现在了仓库门口。
这一次,下来的只有郑处长一人。
他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
他走进仓库,目光扫过脸上写满紧张和期待的众人,最后落在林知微身上。
他没有寒暄,直接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薄薄的、盖着检测站红色印章的文件。
“盲测复核报告,出来了。”郑处长的声音平静无波。
所有人的心脏,在这一刻,仿佛都停止了跳动。
林知微屏住呼吸,上前一步,接过了那份仿佛有千钧重的文件。
她的目光,直接跳过前面的检测项目和过程描述,飞快地向下扫去,落在了最后那一栏——
备注:在模拟极端潮湿环境下,样品性能保持率显着高于同类参比产品。
而在报告的末尾,还有一行手写的、力透纸背的批示:
“经此一测,‘微光’可堪大用。请按程序加快推进后续论证与试点工作。”
落款,是一个苍劲有力的签名——韩。
林知微握着报告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她抬起头,看向郑处长。
郑处长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其罕见的、淡淡的,却真实存在的笑容。
他对着林知微,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那一刻,林知微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视野瞬间变得模糊。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让那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泪水决堤。
她转过身,将那份报告,递到了翘首以盼的伙伴们面前。
没有欢呼,没有呐喊。
仓库里,是一片近乎神圣的寂静。
然后,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如同解冻的溪流,缓缓响起。
这哭声里,饱含着这数月来所有的艰辛、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坚持、以及此刻……那如同岩浆喷发般汹涌而出的、劫后余生的狂喜与激动。
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