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处长那辆绿色吉普车卷起的泥泞尚未干透,西郊仓库里那股被强行压抑的期待与焦虑,已然发酵成了一种更为炽热、也更为具体的行动力。那个意味深长的“嗯”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虽已平复,却彻底改变了潭水的静止状态。希望,不再仅仅是悬于天际的虚幻星光,它仿佛凝成了一根看得见、却尚未触碰到的丝线,牵动着仓库里每一个人的神经。
他们清楚地知道,无论郑处长的那次突然造访最终会带来什么,他们都必须立刻行动起来,将材料中描绘的蓝图,尤其是对产能升级的承诺,变为触手可及的现实。等待宣判的时刻,恰恰是最不能松懈的备战时刻。
“我们不能等!”林知微在郑处长离开后的当晚,便召集了所有人,她的眼神清亮,语气斩钉截铁,“无论结果如何,第二代量产型设备的研制必须立刻上马!王工,图纸细化到什么程度了?”
王建业立刻将一卷更为详尽的图纸在桌上铺开,上面布满了复杂的线条和精确的标注。“核心传动结构、涂布头精密调节机构、点样系统的气动控制原理都已完成。但有几个关键点,”他用铅笔点着几处标红的地方,“比如保证长时间运行下涂布均匀性的恒张力控制系统,还有多点样头同步工作的精度保证,还需要实验验证和细节优化。另外,加工精度要求很高,靠我们手工和现有工具,很难达到。”
现实的问题如同冰冷的磐石,横亘在理想的前路上。图纸画得再美,无法变成稳定运转的机器,一切都是空谈。
“加工的问题,我来想办法!”李志强立刻接口,他眼中闪烁着破釜沉舟的光芒,“我认识南城机械厂的一个八级老师傅,退休了在家带徒弟,手底下有真功夫,也接一些私活。就是……费用可能会比较高。”他说着,声音低了下去,目光下意识地瞥向了角落里那个空空如也、如今只躺着几枚硬币的铁皮饼干盒。
钱。这个永恒的问题,再次像冰冷的绞索,勒紧了所有人的呼吸。
林知微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枚温润的石头。忽然,她抬起头,目光落在了正在对着图纸抓耳挠腮的赵国栋身上,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
“国栋,”她问道,“你之前说过,你有个弟弟,在邻市的机床厂当技工?”
赵国栋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是啊,我小弟,赵国强,在厂里维修车间,手艺还行。”
“他能不能……帮我们加工一些非核心的、但要求不那么极致的结构件?比如机架、防护罩、普通的传动轴?”林知微的语速加快,“我们可以支付材料费和一部分辛苦费,但肯定比外面请老师傅便宜得多。”
赵国栋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用力一拍大腿:“能!肯定能!那小子放假常来帮我鼓捣东西,厂里废料库里也能淘换点边角料!我明天就去找他!”
“好!这部分结构件交给国强想办法。”林知微当机立断,“王工,你把需要外协加工的核心部件清单和精度要求列出来,标出最关键的几个。志强哥,你集中我们所有的资金,优先保证这几个最关键部件的加工,务必请那位老师傅出手,做到万无一失!”
“明白!”王建业和李志强异口同声。
资金的困窘,逼出了他们极致的创造力和资源整合能力。就像一个贫穷却智慧的家庭,不得不将每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将每一份人脉和技能都挖掘到极限。
接下来的日子,仓库彻底变成了一个喧闹而充满机油味的临时加工厂。赵国栋的弟弟赵国强,一个同样壮实、话不多的年轻小伙,被拉了壮丁。他利用休息时间跑来,带着从厂里废料库“化缘”来的钢材和一套保养得极好的工具。兄弟二人就在仓库门口的空地上,架起简易的工作台,按照王建业的图纸,叮叮当当地开始切割、焊接、打磨机架和基础构件。火星四溅,汗水浸透了他们早已看不出本色的工装。
李志强则几乎住在了南城那位退休老师傅家里,陪着笑脸,说着好话,用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所有人生活希望的“巨款”,换取了老师傅对核心涂布滚筒和精密导轨等关键部件的点头。他每天回来,都带着一身烟味和或好或坏的消息,心情如同坐过山车般起伏不定。
王建业是绝对的技术核心。他不仅要指导赵国栋兄弟的粗加工,还要随时解决李志强带回来的核心部件在试制过程中遇到的技术问题,同时,他还要继续完善图纸,进行各种复杂的计算。他的绘图板旁,堆满了写满公式的草稿纸,眼镜片后的眼睛常常布满了血丝。
周晓梅在完成自己那份“可靠性报告”的后续更新工作后,也主动承担起了更多的后勤和辅助任务。她负责所有人的伙食,尽量用最少的钱让大家吃饱;她帮忙清理加工产生的金属碎屑,整理散落的工具和图纸;她还细心地用本子记录下每一天的进展和遇到的问题,成为了这个临时项目组非官方的“书记员”。
林知微则是这个复杂系统的总调度和黏合剂。她协调进度,解决突发问题,在技术路线出现分歧时做出最终决策,更重要的是,她需要时刻关注着每个人的状态。当王建业因为一个技术难题彻夜不眠而变得焦躁时,她会递上一杯热水,用平静的话语帮他梳理思路;当李志强因为资金问题唉声叹气时,她会用坚定的眼神告诉他“车到山前必有路”;当赵国栋兄弟因为重复性的体力劳动而疲惫时,她会走过去,递上毛巾,说一句“辛苦了”。
她将自己逼到了极限,大脑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处理着技术、管理、人际和生存的多重信息。只有在深夜,万籁俱寂,所有人都因极度疲惫而沉沉睡去后,她才会独自坐在炉边,就着微弱的光亮,轻轻摩挲着那枚黑色石头,感受着其中流淌出的、仿佛能滋养神魂的宁静力量,为自己几乎耗尽的精力池,进行着缓慢的补充。
然而,最大的挑战,往往出现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当第一批由退休老师傅加工的核心部件——一对要求表面光洁度极高、直径和圆度误差不能超过百分之一毫米的涂布滚筒——被李志强像捧着祖宗牌位一样请回来时,王建业经过仔细检测,脸色却沉了下来。
“精度……勉强达到要求的下限。”他放下千分尺,眉头紧锁,“但动平衡有问题。低速运转尚可,一旦提高到我们设计的生产转速,肯定会产生剧烈振动。振动会直接导致涂布不均,甚至损坏其他精密部件。”
这个消息,像一记闷棍,敲在了所有人的头上。动平衡!这是他们在设计时考虑到,却因为缺乏专业设备和经验而有些忽略的问题。这对滚筒,几乎耗尽了他们目前所有的流动资金!
“能不能……将就着用?”李志强声音干涩地问,带着最后一丝侥幸。
王建业缓缓但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行。振动是精密机械的癌症。除非我们愿意接受批次内高达百分之二三十的不良品率,否则绝对不能使用。”
仓库里一片死寂。刚刚因为部件到位而升起的些许喜悦,瞬间被这冰冷的现实击得粉碎。资金告罄,时间紧迫,核心部件却出了问题。仿佛他们好不容易爬上了一座陡坡,却发现面前是更深、更陡的悬崖。
就在这时,仓库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清脆的自行车铃声。
“姐!我来了!”
是林知远。他骑着那辆二八大杠,车把上挂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还冒着热气的烤红薯,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如同一个小太阳般闯进了这片被愁云惨雾笼罩的空间。
他是来看望姐姐,顺便给她和她的伙伴们送点“补给”的。自从林知微扎根在这西郊仓库,林知远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过来,有时带点吃的,有时只是来看看姐姐是否安好。他的到来,总能给这个过于严肃和压抑的环境,带来一丝属于外界的、轻松的气息。
然而,今天他一进来,就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不对。
“怎么了这是?”他放下烤红薯,疑惑地看着垂头丧气的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姐姐那难掩疲惫的脸上。
林知微叹了口气,没有隐瞒,将滚筒动平衡的问题简单说了一下。
林知远听完,眨了眨他那双酷似姐姐的、清澈而聪慧的眼睛,走到工作台前,拿起那对“娇贵”的滚筒,在手里掂了掂,又凑到耳边,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听着那细微的金属回响。
“动平衡啊……”他喃喃自语,随即抬起头,看向王建业,“王工,你们厂里……有闲置的、或者报废的旧砂轮吗?不用大的,小的就行,手动的那种。”
王建业愣了一下,不明所以:“有是有……在废料堆里,你要那个干嘛?”
林知远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眼神里闪烁着一种理工科学生特有的、遇到实际问题时的兴奋光芒:“做个简单的动平衡校正仪啊!理论上完全可行!虽然精度比不上厂里那几十万的专业设备,但把这对滚筒的振动降到可接受的范围,我觉得有戏!”
他的话,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众人迷茫的心田。
“怎么做?”王建业立刻来了精神,追问道。他是理论派,对于这种基于原理的“土法”实践,充满了好奇。
林知远也不含糊,立刻拿起粉笔,在空闲的黑板上画了起来:“你看,我们可以找两根绝对水平的平行导轨,把滚筒架在上面。因为重心偏移,它自己会滚动到特定位置停下来,我们在对面轻的位置做标记。然后,用那个小砂轮,在标记点附近,非常轻微地、一点点地打磨掉极少量金属,相当于给‘重’的那边减重……反复几次,直到滚筒在导轨上任何位置都能静止不动……”
他一边画,一边讲解,原理清晰,步骤明确。这是一种在正规工厂看来极其简陋、效率低下的方法,但在他们目前一无设备、二无资金的困境下,却无疑是唯一可行的、闪烁着智慧火花的解决之道!
“妙啊!”王建业猛地一拍大腿,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利用重力自平衡原理和微量去除材料!虽然粗糙,但方向绝对正确!完全可以一试!”
李志强和周晓梅虽然对技术细节不甚明了,但看到王建业如此兴奋,也立刻明白转机出现了,脸上重新焕发出神采。
赵国栋更是二话不说,拉起他弟弟:“走!国强,咱俩现在就去厂里废料堆,找砂轮和合适的导轨!”
林知微看着瞬间变得神采飞扬的弟弟,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暖流和骄傲。在她和最困难的时刻,总是这个看似还需要她照顾的弟弟,用他独特的视角和扎实的工科基础,为她带来关键的破局思路。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她庇护的幼弟,他已经成长为可以与她并肩作战、甚至在某些领域能给予她指引的可靠伙伴。
希望,再次如同倔强的野草,从看似坚硬的岩石缝隙中,顽强地探出了头。
接下来的两天,仓库变成了一个充满创造力和耐心的手工作坊。赵国栋兄弟果然从机床厂的废料堆里找到了合适的材料和几个旧的小砂轮。在林知远的指导下,王建业亲自操刀,搭建起了那个简易得近乎原始的动平衡校正平台。
过程极其枯燥和考验耐心。需要反复测试、标记、极其小心地打磨、再测试……每一次打磨都如同雕刻家对待珍品,多一分则废,少一分则无效。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研磨的细微声响和味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对缓缓转动的滚筒上。
林知远没有离开,他向学校请了假,留下来全程参与。他和王建业凑在一起,时而争论,时而默契点头,一个提供理论支持和精细操作,一个贡献动手能力和对材料的直觉。周晓梅负责记录每一次打磨的数据和效果,李志强则负责后勤保障和气氛鼓动。
林知微看着这群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而忘我投入的伙伴,看着弟弟那专注而自信的侧脸,心中充满了力量。她忽然明白,真正的“微光”,不仅仅是指他们研发的产品,更是在困境中彼此照亮、相互支撑的每一个人,是这种在绝境中依然不放弃思考、不放弃创造的坚韧精神。
当那对滚筒最终在水平导轨上达到近乎完美的静平衡时,仓库里爆发出了一阵压抑已久的、小小的欢呼声。虽然方法简陋,虽然耗费了巨大的时间和精力,但他们成功了!靠着自己的智慧和双手,他们解决了这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王建业小心翼翼地将校正好的滚筒安装到已经初具雏形的第二代涂布机上,接通电源。随着马达的嗡鸣,涂布机平稳地启动,滚筒匀速转动,带来的振动微乎其微,完全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周晓梅激动地跳了起来,眼圈泛红。
赵国栋兄弟互相捶了一拳,憨厚的脸上满是成就感。
李志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背上的千斤重担仿佛轻了一半。
林知远擦了擦额头的汗,看着顺利运转的机器,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林知微走到弟弟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然而,就在这成功的喜悦尚未完全沉淀之时,仓库外,再次响起了那熟悉而令人心头一紧的——吉普车引擎声。
这一次,来的不只是郑处长和他的随从。
还有另外几个穿着干部服、神情严肃的生面孔。
为首的,是一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眼神却异常锐利的老者。他的目光,越过迎出来的林知微,直接落在了那台刚刚完成调试、还在发出平稳运行声的第二代涂布机上。
郑处长上前一步,语气比上次多了几分郑重,介绍道:
“林知微同志,这位是省计委的韩主任。”
“韩主任,这就是我跟您汇报过的,‘微光’团队的负责人,林知微同志。”
省计委!
这三个字,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林知微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她意识到,真正的考验,或许……此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