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核当天的清晨,林知微在天光未亮时便已醒来。窗外,昨夜的雨已经停歇,只留下湿漉漉的地面和清新的空气。她轻手轻脚地起身,换上那件最整洁的蓝色制服,对着墙上那块裂了缝的镜子仔细系好每一颗扣子。
镜中的人影面色苍白,眼下带着明显的青影,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过火的刀刃,在黎明前的昏暗里闪着寒光。
林知远也醒了,默默地生火做了早饭——依旧是稀粥,但今天他往里面多放了一小把米。姐弟俩相对无言地吃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紧张。
“姐,”临出门前,林知远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发干,“你……你一定行的。”
林知微停下整理书包的手,回头看向弟弟。少年紧握着拳头,眼神里充满了信任与不安交织的复杂情绪。她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只道:“在家好好看书,等我回来。”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清晨的凉意扑面而来。林知微深吸一口气,将那个装着复习资料和笔记的帆布书包背好,迈步汇入了尚未完全苏醒的街道。她的步伐沉稳而坚定,走向那个即将决定她短期命运的考场。
进修班的教室里,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学员们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有人还在抓紧最后的时间翻看笔记,有人则紧张地搓着手指,目光游离。孙静和她的几个朋友坐在前排,姿态显得相对从容,偶尔低声交谈几句,目光却时不时地扫向教室门口。
当林知微走进教室时,几乎所有的目光都瞬间聚焦在她身上。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审视,有同情,也有毫不掩饰的等着看好戏的意味。她面不改色,径直走向自己惯常坐的最后一排位置,放下书包,拿出钢笔和墨水,动作有条不紊。
负责监考的是进修班的王干事和一位头发花白、神情严肃的老教授——负责主要课程教学的陈老先生。王干事宣读了考场纪律,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回荡,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众人的心坎上。
试卷发下来了。首先是理论笔试,厚厚的一叠,涵盖了内科、外科、药理、病理生理等多个科目。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翻动纸张和轻微的抽气声。
林知微沉下心来,目光快速扫过试卷。题目果然又活又深,很多都超出了课本的范围,需要结合实际临床经验进行分析。她屏息凝神,笔尖落在粗糙的试卷纸上,发出沉稳的沙沙声。
【文明传承图鉴】在她脑海中无声运转,提供着强大的知识后盾和清晰的逻辑框架。她不仅回答题目本身,更能精准地切中得分要点,并将不同学科的知识点融会贯通。遇到一道关于罕见药物不良反应的案例分析题时,她甚至结合了在教改项目中梳理的“知识网络图”思路,将药物机理、临床表现和处置原则清晰地串联起来,答案显得格外立体而深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阳光逐渐升高,透过窗户照在课桌上。教室里只能听到笔尖划过的声音和偶尔的咳嗽声。孙静似乎答得很顺利,中途还抬起头,状似无意地朝林知微的方向瞥了一眼,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林知微全然不受影响,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张试卷里。汗水沿着她的鬓角悄悄滑落,她也浑然不觉。
理论考试结束的哨声响起时,林知微恰好落下最后一个句点。她平静地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周围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叹息声和交头接耳的议论声。
“最后那道大题也太难了……”
“是啊,完全没见过那种病例……”
“林知微,你答得怎么样?”一个平时还算友善的女学员凑过来小声问道。
林知微只是微微笑了笑,没有回答。她注意到孙静正和几个人围在一起,对着答案,脸色似乎不太好看。
午休时间很短,学员们只能在教室里简单吃点自带的干粮。林知微啃着冰冷的窝头,就着白开水,脑子里却在飞速回顾着下午实操考核可能涉及的内容。
下午的实操考核被安排在医院的教学病房进行。气氛比上午更加紧张。学员们被分成小组,依次进入病房,面对由资深医生扮演的“标准化病人”和一系列预设的临床场景。
考核的内容果然如王干事前一天透露的那样,极其注重实战和应变能力。从问诊、查体,到初步诊断、开具医嘱,每一步都在考官——主要是陈老先生和另外两位临床医生——严厉的目光注视下进行。
有的学员因为紧张而口齿不清,有的在查体时漏掉了关键步骤,还有的在开具医嘱时弄错了剂量,引得陈老先生眉头紧锁。
轮到孙静时,她表现得很是从容。问诊流利,查体规范,面对一个模拟的“急腹症”病人,她很快做出了“急性阑尾炎”的判断,处置步骤也清晰得当。陈老先生难得地点了点头,在评分表上记录着什么。孙静走出病房时,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特意看了林知微一眼。
林知微是最后一组。当她走进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病房时,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但更多的是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多年的科研生涯和这一世的赤脚医生经历,让她对临床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熟悉感。
她面对的病例是一个主诉“发热、咳嗽、胸痛”的老年“病人”。林知微走上前,语气温和而清晰地进行问诊,她的问题不仅涵盖了常规内容,还特别询问了病人的生活环境、既往病史和用药情况,这些细节往往容易被忽略。
在查体时,她没有机械地按照课本顺序,而是根据问诊得到的线索,重点检查了肺部、心脏和淋巴结。她的手法熟练而轻柔,一边检查,一边低声向“病人”解释着,缓解对方的紧张情绪。
然而,就在她进行到肺部听诊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听筒里传来的呼吸音,与单纯肺炎或支气管炎的典型表现有些微妙的差异,夹杂着一些更值得警惕的细微声响。同时,她注意到“病人”锁骨上淋巴结有轻微肿大的迹象。
一个更大胆、也更危险的诊断可能性在她脑海中闪现。
她不动声色地完成了全部查体,然后转向考官席。陈老先生目光锐利地看着她:“林知微同学,说说你的初步诊断和依据。”
病房里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林知微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晰而稳定:“根据问诊和查体,患者有呼吸道感染的症状和体征。但是,”她话锋一转,“肺部听诊发现局部呼吸音减弱,伴有极轻微、不连续的捻发音,结合锁骨上淋巴结触及肿大,需要考虑是否存在继发性肺部感染,其原发病因……需警惕支气管新生物或其他占位性病变可能。”
此言一出,病房里响起一阵低低的哗然!连扮演病人的医生都微微睁大了眼睛。这个诊断远远超出了进修班学员的水平,甚至比孙静刚才的判断更加深入和危险!
“胡说什么!”站在考官席旁观摩的一个学员忍不住低声道,“不就是个肺炎吗?扯那么远!”
孙静也站在人群里,脸上先是错愕,随即露出一丝冷笑,仿佛在说林知微为了出风头而信口开河。
陈老先生抬手制止了骚动,他紧紧盯着林知微,镜片后的目光深邃如潭:“依据?你知道你这个猜测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这意味着需要进一步进行影像学检查和病理学确认,不能轻易下结论。”林知微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反而更加坚定,“但作为医生,我们不能放过任何一丝可疑的迹象。忽视淋巴结肿大和特殊的肺部听诊音,可能会延误真正病因的诊断。我的判断基于查体发现,也基于……对非典型临床表现的警惕性。”
她没有提及【文明传承图鉴】,而是将这种洞察力归结为一种谨慎的职业态度。她给出的,是一个基于现有体征的、合理的鉴别诊断思路,而非武断的结论。
陈老先生沉默地看着她,手指在评分表上轻轻敲击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整个病房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老教授的裁决。
漫长的几秒钟后,陈老先生缓缓开口,声音依旧严肃,但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体格检查细致,能注意到容易被忽略的体征,并且……具备一定的临床风险意识。在缺乏辅助检查的情况下,提出鉴别诊断是允许的,但最终诊断需要证据支持。这一点,你把握得……尚可。”
他没有完全肯定她那大胆的猜测,但认可了她的检查过程和临床思维!这对于一向苛刻的陈老先生来说,已是极高的评价!
林知微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终于稍稍落下。她躬身行礼,平静地退出了病房。
考核全部结束时,已是夕阳西下。学员们聚集在走廊里,焦急地等待着初步的结果。王干事拿着评分表走了出来,人群立刻围了上去。
“安静!安静!”王干事提高声音,“考核总评成绩,将由所有考官共同评议后,另行公布。现在宣布一下实操考核中表现……较为突出的学员名单。”
他念了几个名字,其中包括孙静。每念到一个名字,就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孙静听到自己的名字,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笑容,示威般地朝林知微这边看了一眼。
王干事顿了顿,目光在人群中扫视,最后落在了角落里的林知微身上。
“还有……林知微。”
这个名字被念出时,走廊里出现了片刻的寂静,随即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声!
“她?怎么可能?”
“听说她在实操时胡说八道……”
“陈老先生居然认可了她?”
孙静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变得铁青。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王干事,又猛地转头瞪向林知微,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林知微站在原地,面对四面八方投来的各种目光,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紧握的拳头微微松开,掌心全是冰凉的汗。
王干事抬手压下了议论,意味深长地看了林知微一眼,继续说道:“具体评价和最终去向,等待正式通知。散了吧!”
人群带着复杂的情绪渐渐散去。孙静在经过林知微身边时,脚步顿了顿,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冷冷地说:“别得意得太早,最终结果还没出来呢。走着瞧。”
林知微没有回应,只是默默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她知道,孙静不会善罢甘休。这场考核的胜利,或许只是下一场风波的开端。
当她独自走出医学院的大门时,绚烂的晚霞将天空染成了瑰丽的橘红色。她停下脚步,望着这片壮丽的景色,深深吸了一口气。考核的紧张暂时过去了,但前途依然未卜。进修班的去向,高考的成绩,教改项目的未来,还有孙静那充满敌意的目光……所有的一切,都如同这变幻莫测的晚霞,美丽却充满了未知。
她抬起手,轻轻按了按依旧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迈步向着大杂院的方向走去。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中,被拉得很长,显得既单薄,又透着一股难以摧折的坚韧。
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