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清晨,天光还未大亮,省城却已提前苏醒。林知微站在水龙头前,用冰冷的自来水拍打脸颊,试图驱散最后一丝睡意。镜子里的人影面色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寒星。
今天,是高考的日子。
简陋的出租屋里,林知远早已穿戴整齐,坐在床边,双手紧紧抓着膝盖,指节泛白。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
“怕吗?”林知微走到他身边,声音很轻。
林知远猛地抬头,对上姐姐平静的目光,那份强装出来的镇定瞬间瓦解,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姐,我……我怕考不好,对不起你这些日子的辛苦……”
一只温暖的手落在他的肩头,力道沉稳。林知微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半分责备,只有全然的信任:“我们走到今天,靠的不是运气,是实打实熬过的夜,做过的题。把你会做的都做对,就够了。至于结果……”她顿了顿,语气坚定,“问心无愧就好。”
她没有说“别怕”,因为恐惧是真实的。她只是告诉他,他们有能力面对。
早饭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和一小碟咸菜。姐弟俩沉默地吃完,仔细检查了准考证、钢笔和备用的墨水。当林知微将那个装着考试用具的、洗得发白的布包背在身上时,林知远注意到,姐姐的手也有片刻的迟疑。
原来,姐姐也会紧张。这个认知奇异地安抚了他心中的慌乱。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姐,我们走吧。”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省城的街道上,已经汇聚起一股无声的洪流。无数年轻的面孔,穿着各式各样、但大多朴素的衣裳,从四面八方涌来,走向各个考点。他们之中,有刚刚放下锄头的知青,有从工厂请假的工人,有像林知远一样稚气未脱的应届生,每个人的脸上都混合着疲惫、渴望,以及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空气仿佛被点燃,弥漫着一种能灼伤皮肤的焦灼与期待。
林知微紧紧握着弟弟的手,汇入这沉默而汹涌的人流。她的手心干燥而稳定,像暴风雨中唯一的锚。阳光刺破云层,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尚显空旷的街道上,拉得很长。
考点设在市第一中学。校门口拉着鲜红的横幅,上面写着振奋人心的标语。维持秩序的老师表情严肃,查验准考证的动作一丝不苟,营造出一种近乎神圣的庄严感。
“姐,我进去了。”到了教学楼门口,林知远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林知微。他的声音还有些发紧,但眼神已经稳定下来。
林知微点点头,替他理了理其实并不凌乱的衣领,动作轻柔:“记住我说的,稳住了。我考完就在外面等你。”
看着弟弟的身影消失在教学楼的阴影里,林知微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她自己的考场。她不是送考者,她也是这场战役的亲历者。
找到自己的考场和座位,坐下。粗糙的木制课桌,上面还留着不知哪届学生刻画的痕迹。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教室里很安静,只能听到其他考生粗重的呼吸声,以及监考老师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的、规律的轻响。
当试卷发下来的那一刻,世界仿佛彻底安静了。林知微展开语文试卷,目光迅速扫过基础知识部分,然后是文言文阅读,最后停留在作文题目上。题目带着鲜明的时代烙印,要求论述“实践与真理”的关系。
若是寻常考生,或许会感到棘手。但林知微的脑海中,【文明传承图鉴】中关于认识论、方法论的宏大体系与她这一世在乡村、在医学院的切身实践瞬间交融。她没有急于动笔,而是闭上眼睛,静静构思了片刻。
再次睁眼时,她的目光已是一片清明。钢笔吸饱了墨水,笔尖落在粗糙的试卷纸上,发出沉稳的沙沙声。她下笔流畅,逻辑清晰,既有理论的深度,又不乏鲜活的生活实例。那些在编纂组与李教授讨论教育方法论时迸发的思维火花,那些在田埂边、在病床前获得的真实体悟,此刻都化作了笔下有力的论证。
时间在笔尖的流淌中悄然逝去。交卷铃声响起时,林知微恰好落下最后一个标点。她平静地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随着人流走出考场。
阳光有些刺眼。她快步走向与弟弟约定的汇合点——校门口那棵老槐树下。远远地,就看到林知远已经等在那里,正不安地张望着。
“姐!”看到她,林知远立刻跑了过来,脸上带着考后的亢奋与不确定,“作文题好难,我按你教的,联系了咱们村修水渠和赤脚医生的事,不知道行不行……”
“能联系实际就是好的。”林知微肯定道,没有追问细节,将水壶递给他,“喝点水,别多想。准备下一场。”
接下来的数学、政治……一场接一场,如同连续不断的冲锋。每一场考试,对林知微而言,是知识的检验,更是意志的考验。她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调动全部的知识储备和思维能力,同时还要分神牵挂考场另一端的弟弟。
数学考试时,她敏锐地发现最后一道压轴题涉及的知识点,恰好在她为教改项目整理的“数学思想方法”中提到过,只是表现形式更为隐蔽。她沉着应对,抽丝剥茧,找到了解题的关键。这让她更加确信,参与教改项目,不仅没有耽误她的备考,反而让她对知识的理解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每考完一场,姐弟俩在老槐树下短暂的汇合,成了彼此的精神补给站。他们不再详细讨论题目对错,只是简单地交换一个眼神,一句“还行”或“有点难”,然后互相鼓励着,奔赴下一个战场。
最后一场是英语。这对林知微而言几乎毫无压力,她甚至有余裕在检查完毕后,观察了一下考场里的其他考生。看到不少人对着阅读理解抓耳挠腮,她心中轻轻一叹。知识的断层,需要时间去弥补。
交卷铃声最后一次响起,标志着这场历时两天的漫长战役,终于落下了帷幕。
当林知微走出考场时,一种巨大的、混杂着极度疲惫和如释重负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她。她扶着墙壁,微微喘息,阳光照在脸上,竟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姐!”林知远几乎是冲到她面前的,少年脸上洋溢着压抑不住的兴奋,眼睛亮得像是落入了星辰,“考完了!我们都考完了!”他挥舞着手臂,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
看着弟弟脸上那纯粹而灿烂的笑容,林知微觉得这两个月来所有的煎熬、所有的压力,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嗯,考完了。辛苦了。”
夕阳将姐弟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们随着散去的人流,慢慢地往回走。街道上充满了考后特有的喧嚣与躁动,有人欢呼,有人哭泣,有人茫然四顾。林知微和林知远却异常安静,只是肩并肩走着,享受着这片刻的、卸下千斤重担后的宁静。
然而,这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回到那间熟悉的出租屋,推开门的瞬间,现实的冰冷便扑面而来。空荡荡的米缸,见底的油瓶,以及桌上王干事留下的那张写着“考后处理”的字条,都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刺破了短暂的轻松氛围。
“姐,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林知远脸上的兴奋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未来的茫然和对现实的忧虑。高考结束了,但生活还要继续,而他们,几乎山穷水尽。
林知微沉默地看着窗外逐渐暗淡的天色。十字路口,清晰地横亘在眼前。等待成绩的焦灼,研修班悬而未决的“学术问题”,还有迫在眉睫的生存压力。
“明天,”她转过身,目光重新变得坚定锐利,“我去找李教授,把整理好的教改项目思路交给他。然后,去找零工。”
“可是姐,你刚考完,要不要歇歇……”林知远担忧地说。
“不能歇。”林知微打断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时间不等人。我们必须在自己还能站着的时候,把接下来的路铺好。”她深知,那场针对她的风波并未过去,只是被高考暂时推迟。她必须利用这段空隙,为自己积累更多的筹码和底气。
第二天一早,林知微再次来到了那座熟悉的机关大院。与以往不同,这次她的心情少了几分忐忑,多了几分笃定。她带来的,不仅是关于教改项目的思考,更是她用实际行动证明的自己兼顾多方、抗压前行的能力。
她很幸运,在办公楼门口恰好遇到了行色匆匆的李教授。
“李教授!”林知微快步上前,将那份熬夜整理、装订整齐的手写稿递了过去,“这是我对试点项目前期资料整理和理科教育方法的一些初步想法,请您指正。”
李教授有些惊讶地接过那份厚厚的手稿,随手翻了几页。纸张上是清秀工整的字迹,条理清晰,图表规范。他原本匆忙的脚步慢了下来,目光被稿纸上的内容吸引。越看,他眼中的惊讶之色越浓。这不仅仅是一些零散的建议,而是一份几乎可以立即付诸实施的、极具操作性的初步方案框架,其中体现出的对知识结构的深刻理解和教学规律的把握,远超他的预期。
他抬起头,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面容憔悴却眼神清亮的姑娘,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林知微同学,你真是……每次都能给我惊喜。在这么紧张的备考期间,还能拿出如此高质量的东西……”他顿了顿,关切地问,“高考感觉如何?”
“尽力而为了。”林知微坦然回答。
“好,好一个尽力而为。”李教授点了点头,将手稿仔细收进公文包,“这份材料非常重要,我会尽快组织讨论。你的能力和付出,我都看在眼里。”他沉吟了一下,似乎在做一个决定,“这样,试点项目的前期筹备工作需要人手,如果你暂时没有别的安排,可以过来帮忙做一些具体的文字工作,也算……勤工俭学。”
这无疑是雪中送炭!不仅解决了部分生计问题,更意味着她正式被纳入了这个有价值的项目之中。
“谢谢李教授!我一定好好干!”林知微压下心中的激动,郑重承诺。
离开机关大院,午后的阳光正好。林知微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脚步轻快了许多。教改项目的线不仅接上了,还变得更加坚实。这让她在面对未来的不确定性时,多了几分底气。
然而,就在她走到离大杂院不远的一个街口时,目光无意间扫过马路对面,脚步猛地一顿。
孙静和几个衣着光鲜的男女同学正从一家看起来颇体面的饭馆里走出来,说说笑笑。仿佛是某种感应,孙静也恰好在此时转过头,目光穿过熙攘的车流和人流,精准地捕捉到了站在街边、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林知微。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孙静脸上的笑容凝滞了,那双总是带着居高临下审视意味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仿佛不明白林知微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是一副……平静从容的样子?随即,那错愕迅速被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探究所取代。她的目光像扫描仪一样,从林知微洗得发白的衣角,落到她手中那个装着稿纸的旧布包上,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弯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没有言语,甚至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但那种无声的、带着距离感和隐隐敌意的审视,比任何言语都更具穿透力。
林知微平静地收回目光,仿佛没有看到那冰冷的注视,转身,汇入了身旁的人流,向着大杂院的方向走去。
背后的目光,如芒在背。
她知道,高考的结束,并非斗争的终结,而是一个新的、或许更加复杂的局面的开始。成绩、前途、生计,以及那未曾消散的学术阴云,都交织在这座城市的喧嚣之下。
路,还很长。但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去迎接一切未知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