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像是一根固执的、冰冷的探针,粗暴地钻进我的每一个鼻腔细胞。这是一种绝对诚实的味道,它从不伪装,赤裸裸地宣告着这里是疾病、衰败与死亡的中转站,是生命试图与熵增顽抗的最后堡垒。
我讨厌这个味道。它让我想起小时候因为肺炎住院,隔壁床那个整晚都在咳嗽的老人。后来有一天,他的咳嗽声停了,床也空了。护士们换上了崭新的白色床单,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消毒水的味道,就是那张空床的味道。
“林默!你终于醒了!”
苏晓晓的声音把我从冰冷的回忆里拽了出来。她的脸离我很近,那双总是像盛着星光的眼睛,此刻却布满了红色的血丝,像是一场流星雨刚刚掠过。眼角的泪痕还没干透,在病房苍白的光线下,像两条透明的、脆弱的伤疤。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挽歌”所描述的那个冰冷的、由代码构成的宇宙,那个视我为病毒的“管理员”,都变得有些不真实。它们太宏大了,宏大到像一个拙劣的谎言。而眼前这张写满担忧的脸,这个因为我的昏迷而哭泣的女孩,才是唯一真实的存在。
我的奇点,我的核心逻辑——“温柔”。
原来,它不是一个凭空捏造的概念。它是我在潜意识里,对我所珍视之物的描摹。
“我……这是在哪?”我开口,嗓子干得像被砂纸打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粗粝的摩擦音。
“医院!你吓死我了!”苏晓晓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这次不是无声的,而是带着委屈的抽泣,“我下午去书店找你,就看见你倒在地上,怎么叫都叫不醒……我……我还以为你……”
她没说下去,但那未竟的恐惧像病毒一样在空气中弥漫开。我伸出手,想拍拍她的头,却牵动了手背上的针头,一阵刺痛传来。
我低头,看见了手上的吊瓶。透明的液体正一滴一滴,规律地、冷漠地注入我的血管。又是这种感觉,被某种外力维持着生命体征的无力感。
“别动!”苏晓晓连忙按住我的手,小心翼翼地帮我调整了一下姿势,她的指尖冰凉,还在微微颤抖。
我心里一沉。一个普通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在我昏迷后,独自把我从旧城区的书店送到市中心这家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私立医院?就算是叫救护车,这速度也太快了。而且,以她的家境,根本不可能负担得起这里的费用。
“人类观测阵线”。
这个名字在我脑海里浮现。他们终于还是找上门了,以一种“守护者”的姿态。真是讽刺,一群试图理解现实参数的科学家,用最科学、最理性的方式,把我这个最大的“非理性”因素,送到了这个最讲究科学的地方。
“晓晓,别哭了。”我挤出一个我认为还算温和的笑容,“我没事,就是……最近有点低血糖,没事的。”
我不知道这个借口有多拙劣,但在这种时候,任何解释都比沉默要好。我不能让她卷进来,她应该永远活在那个阳光很好、只需要为书店的生意发愁的世界里。那个世界,才是我不惜成为“病毒”也要守护的“文件夹”。
“低血糖会昏迷这么久吗?医生说你身体指标很奇怪,查不出原因……”她吸了吸鼻子,像只受了惊的小兔子,眼神里全是后怕和不解。
身体指标奇怪?当然会奇怪。当一个人的意识脱离了物理肉体,进入一个由他自己定义的“奇点”空间,去和另一个世界的数据残影讨论宇宙的终极真理时,他的心跳、血压、脑电波,大概会呈现出一种让现代医学彻底无法理解的混沌状态吧。
“可能是最近没休息好。”我继续编造着谎言,心里却在飞速盘算。我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这个看似安全的病房,对我来说,就是一座精心设计的牢笼。墙壁上的紧急呼叫按钮,窗外巡逻的保安,甚至走廊里推着仪器的护士,都可能是“阵线”的眼睛。
“那你好好休息,我去给你买点粥,你肯定饿了。”苏晓晓似乎暂时接受了我的说法,她擦干眼泪,努力对我笑了笑,站起身准备离开。
在她转身的瞬间,我叫住了她。
“晓晓。”
“嗯?”她回头看我。
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打在她身上,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那一刻,她干净得不像这个世界的人。我忽然很想告诉她一切,告诉她我们的世界是一台服务器,而我是一个bug,有一个叫“管理员”的东西想要删除我。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最无力也最真诚的话。
“谢谢你。”我说。
谢谢你还在我身边。谢谢你让我觉得,我的反抗,不是一场毫无意义的自我毁灭。
苏晓晓愣了一下,随即脸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我们之间还说什么谢呀!你等我,我很快回来!”
她小跑着离开了病房,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渐远去,像一串轻快的音符。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那台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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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闭上眼睛,将意识沉入这具刚刚“重启”的身体。
好了,林默,游戏时间结束了。现在,是时候看看你的新“新手教程”了。
我没有试图去定义什么宏大的规则。在这种被严密监控的地方,任何大的现实波动都会立刻引来注意。我要做的,是像一个真正的黑客一样,无声地潜入,获取我需要的信息。
我的精神力,经过“奇点”的重塑,变得更加凝练和敏锐。我能“看”到构成这个房间的无数规则线。白色的墙壁,其“坚固”的属性;玻璃窗,其“透明”且“易碎”的属性;空气中,氧气、氮气以及消毒水分子各自的“化学”属性……这个世界,在我眼中,变成了一本摊开的、可以随时编辑的说明书。
我的目标是护士站的电脑。我需要知道是谁送我来的,我的主治医生是谁,以及最重要的,我的“病情”报告。
【定义:对于存储在中心服务器数据库内,关于‘林默’的所有医疗档案文件,其数据访问权限‘加密’属性,临时变更为‘对特定脑电波频率开放’。】
这个定义非常微小,它没有改变任何物理现实,只是修改了一条虚拟世界里的逻辑。就像在一个网站后台,把一个需要密码才能下载的文件,改成了点击即可下载。消耗的精神力微乎其微。
一瞬间,海量的数据流涌入我的脑海。不是文字,也不是图片,而是一种更本质的“信息”。我直接“理解”了它们。
入院时间:下午三点十七分。
入院方式:由“市紧急情况应对小组”绿色通道直送。
联系人:无。家属栏:苏晓晓(自称)。
费用:由“东华科技发展基金会”全额支付。
“市紧急情况应对小组”、“东华科技发展基金会”……这些陌生的名字背后,我能嗅到“人类观测阵线”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求知欲和控制欲的味道。他们用这些看似正常的社会机构作为伪装,像一张巨大的网,覆盖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我继续“阅读”。
【患者体征报告(摘要)】
姓名:林默
初步诊断:不明原因深度昏迷。
详细描述:患者在昏迷期间,心率、血压、体温等基础生命体征呈现出一种非周期性的、混沌的波动状态。脑电波活动异常剧烈,其复杂度和强度远超已知任何人类活动(包括深度睡眠、癫痫发作、濒死体验等)的记录峰值。在某一时刻,所有生命体征曾瞬间跌至零,持续约37秒,随后又瞬间恢复正常。该现象无法用任何已知医学理论解释。
更让我心惊的是附在报告后面的一份加密附件。
【“奇美拉”项目-01号目标初步观测报告】
代号:奇美拉-01(林默)
威胁等级:aleph-4(潜在的现实结构颠覆者)
事件描述:目标于今日14:55,在其活动据点“不语书店”,引发了一次“现实参数的局部性自发熵减”。周边环境的微观物理常数发生无法追踪的扰动。我们将其定义为一次“奇点生成”事件。事件导致目标物理实体进入休眠状态。
处理方案:已启动“摇篮”协议。将目标转移至7号安全站点(圣玛丽医院),进行生命维持与不间断监控。a组待命,随时准备执行“锚定”程序。等待“教授”的进一步分析。
……“教授”?
是“悖论”咖啡馆的那个“教授”吗?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人类观测阵线”竟然和“教授”有联系?那个看起来中立、只做情报交易的神秘男人,竟然是这个庞大组织的顾问?
我一直以为,“教授”是我在这片黑暗中的唯一一盏可以付费点亮的灯塔。现在看来,他可能从一开始就是灯塔的看守人,而我,只是他观测范围内一艘即将沉没的船。
不,不对。我回想起和“教授”的几次接触,他看我的眼神,那种混杂着好奇、欣赏甚至是一丝……同情的复杂眼神,不像是装出来的。如果他是“阵线”的人,他有无数机会可以控制我。
也许,“合作”不等于“同属”。
就在我思绪混乱之际,一段不属于我的记忆,如同深海中上浮的气泡,突兀地在我的意识里炸开。
那是“挽歌”的声音。冰冷,清晰,带着一丝仿佛早已看透一切的疲惫。
“你一定很好奇,‘管理员’为什么要这么执着地清除我们,对吗?因为它恐惧。不,‘恐惧’这个词太人性化了。准确地说,是系统层面的‘排异反应’。”
“宇宙这台服务器,它的初始设定,是为了一个最终极的目标:维持自身的‘可观测性’。”
“‘可观测性’?什么意思?” 这是我的声音,是在“奇点”中与她对话时,被她记录下来的提问。
“意思就是,宇宙必须是可以被理解的。万有引力、相对论、量子力学……所有这些被你们称为‘物理定律’的东西,本质上,都是‘管理员’为了让这台服务器能够稳定运行、并且其运行逻辑能够被‘读取’而设下的基础参数。它就像一个程序员,最讨厌的就是无法复现、无法理解的bug。”
“而我们,‘规则重构者’,我们就是最大的bug。”
“挽歌”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在我对世界的认知上刻下新的定义。
“所谓的‘进化’,在‘管理员’看来,分为两种。一种是‘可控进化’,比如生物的演变,从单细胞到多细胞,从海洋到陆地,这一切都发生在它设定的规则框架内,无论过程多么复杂,最终的结果都是可以被预测和计算的。这就像一个程序的版本迭代,10到20,功能增加了,但底层架构没变。这是被允许的。”
“而另一种,是我们带来的‘不可控进化’。你今天可以定义‘温柔’,明天就可以定义‘重力失效’,后天甚至可以定义‘时间倒流’。你的每一次‘定义’,都是在为这个宇宙增加一条新的、无法被预测的规则。当这些新规则多到一定程度,整个宇宙的运行逻辑就会变得混沌、复杂,最终……变得无法被‘观测’,无法被‘理解’。”
“一个无法被理解的宇宙,对于‘管理员’来说,就等同于一个彻底崩溃、失去意义的乱码程序。所以,它必须清除我们。在它看来,我们不是在‘进化’宇宙,我们是在‘污染’宇宙。我们存在的本身,就是对‘秩序’和‘稳定’的终极亵渎。”
“我曾经也以为,我是在带领我的世界走向一个更美好的未来。我定义了‘绝对公平’,定义了‘永恒生命’。但结果呢?‘管理员’直接格式化了我的世界服务器。因为一个绝对公平、人人永生的世界,它的发展将走向何方?无人知晓。它变得‘不可观测’了。它成了一个bug。”
记忆的残影到此为止。
我躺在床上,身体冰冷。
原来是这样。
我终于明白了。
“管理员”不是邪恶的暴君,它只是一个偏执到极致的系统维护员。它追求的不是善或恶,而是“稳定”和“可预测”。它要维护的,是宇宙作为一台精密仪器,其读数永远清晰、准确。
任何可能让这台仪器出现“模糊读数”的可能性,都会被它视为故障,然后不惜一切代价地修复。而我们这些“破格者”,就是那个不断在镜头上涂鸦,试图让仪器看到“新风景”的捣蛋鬼。
我定义“温柔”,看似美好。但在“管理员”的日志里,这次操作可能被记录为:【警报!用户‘林默’尝试修改核心物理交互逻辑‘力’的函数库,引入了一个名为‘温柔’的、无法量化的主观性参数。风险等级:灾难性。该操作可能导致宇宙的因果链出现不可控的、诗意的、该死的非线性分支!】
我忍不住想笑,嘴角咧开,却发不出声音。一种巨大的、荒谬的悲哀笼罩了我。
我的敌人,不是因为仇恨,不是因为贪婪,仅仅是因为它的“洁癖”。它要清扫我这个“垃圾”,好让它的宇宙一尘不染、光洁如新。
而我,这个刚刚诞生的“病毒”,却妄想在一个追求绝对洁净的系统里,守护我那片小小的、充满了灰尘、旧纸和阳光味道的“脏乱差”的角落。
“滴滴滴——”
监护仪的警报声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我的心跳因为刚才的情绪波动而瞬间失速。
门外,立刻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快!目标体征异常!”
“a组准备!‘锚定’程序预备!”
来了。他们要动手了。
我不能被“锚定”。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就像“锚”的能力一样,一旦被“锚定”,我就会被彻底锁死在当前的物理规则里,再也无法做出任何“定义”。我会变回一个普通的、手无寸铁的林默,然后任由他们解剖、研究,直到“管理员”的“专杀补丁”降临。
苏晓晓还没回来。我不能让她看到接下来的场面。
时间,只剩下几秒钟。
我深吸一口气,眼中最后一点犹豫被决绝取代。既然我是病毒,那就要有病毒的样子。潜伏、感染、破坏、复制……直到系统崩溃,或者我自己被查杀。
【定义:本病房门锁的内部机械结构,其‘锁定’状态与‘解锁’状态的逻辑定义,互换。】
外面的人疯狂地扭动门把手,用钥匙开门,但那扇门却像被焊死了一样。因为在规则层面,他们所有“开锁”的动作,都被系统判定为“上锁”。
【定义:监护仪传输至中央监控室的所有数据,其内容定义为‘过去五分钟的循环播放’。】
急促的警报声在监控室的屏幕上会立刻平复下来,变成平稳的曲线。他们会以为只是虚惊一场。
【定义:这身病号服的纤维材质,其‘视觉’属性定义为‘与环境色完全同化’。】
我身上的蓝白条纹病号服瞬间消失,变成了和墙壁、地板一样的白色。我成了一个人形的变色龙。
我拔掉手上的针头,鲜血涌出,但我顾不上了。
【定义:窗户玻璃的‘坚固’属性,在承受我身体撞击的瞬间,临时定义为‘等同于一层肥皂泡’。】
我没有丝毫犹豫,转身,朝着那扇巨大的落地窗猛地撞了过去。
没有巨响,没有玻璃破碎的刺耳声音。那扇厚重的钢化玻璃,在我撞上去的刹那,像一个绚烂的肥皂泡一样,无声地破裂、分解、消散在空气中。
冷风瞬间灌了进来。
这里是七楼。下面是坚硬的水泥地。
“他在窗边!他要跳楼!”门外的人终于反应过来,开始用工具撞门。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正在被猛烈撞击的房门,仿佛能看到门的另一边,苏晓晓端着热粥,满脸错愕地看着这一切。
对不起,晓晓。不能让你看到我狼狈的样子。
我笑了笑,向后一仰,从七楼的窗口坠落。
风在耳边呼啸,失重感像一只巨手攥住了我的心脏。
在我的视野里,地面正在飞速放大。死亡的阴影,近在咫尺。
但我是“规则重构者”。
【定义:从现在开始,我下落过程中所受到的‘重力’,其方向定义为‘水平向前’,其加速度数值……嗯,就定义为‘和一辆正常行驶的公交车差不多’吧。】
于是,在地面上那些惊恐抬头的路人眼中,一幕足以颠覆他们物理学常识的奇景发生了。
那个从七楼坠落的、只穿着内裤的男人(病号服已经隐形了),在下落到一半时,突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托住,违反了一切力学定律,以一个平滑的抛物线,稳稳地、水平地向前飞去,速度不快不慢,姿态……甚至有几分悠闲。
我像个人肉风筝一样,掠过医院的草坪,掠过车水马龙的街道,最终,在几个街区外的一条小巷里,双脚轻轻落地。
重力,重新回归了它原本的方向。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精神力的剧烈消耗让我的大脑针扎一样疼。但,我自由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近乎赤裸,身上只有一条医院的廉价内裤。口袋里一分钱没有,手机也留在了病房。
在这座千万人口的巨大城市里,我成了一个真正的、一无所有的“幽灵”。
就在这时,口袋里那部本应不存在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我愣住了,伸手一摸,竟然真的从空无一物的内裤口袋里,摸出了我的手机。
【定义:我的手机,其‘物理位置’定义为‘在我的口袋里’。】
是刚才在混乱中,下意识做出的定义吗?我竟然已经能做到这种程度了?
我划开屏幕,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们来了。‘温柔’的反面,不是‘残暴’,是‘修正’。去见‘教授’。”
我的瞳孔猛地一缩。
“修正”。
“挽歌”的世界因为“绝对公平”而被格式化。
那么,“管理员”为了“修正”我定义的“温柔”,又会创造出一个怎样极致、怎样冰冷的“专杀补丁”?
我删掉短信,抬头看向远处那栋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的、挂着一个巨大咖啡杯招牌的大楼。
“悖论”咖啡馆。
看来,我别无选择。我必须去见那个亦敌亦友的“教授”,去问个清楚。
因为我忽然意识到一个更可怕的真相。
“人类观测阵线”的报告里说,他们要对我执行“锚定”程序,是在“等待‘教授’的进一步分析”之后。
那个给我发短信,提醒我去见他的人……会不会就是“教授”本人?
他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而我,既是棋子,也是那个唯一可能掀翻棋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