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个多么可笑的概念。
在被踢出那个被称作“家”的温室后,这个词就失去了它全部的意义。我曾以为自己能定义一切,现在才明白,我连定义自己的“一秒”都做不到。在这里,在虚空之海,唯一的标尺就是我意识的清醒与模糊。一次清醒到下一次清醒的间隔,或许是一瞬间,也或许是一个世纪。
我像一粒尘埃,不,连尘埃都算不上。尘埃尚有实体,而我只是一串濒临崩溃的数据,一个名为“林默”的矢量坐标。我把自己挂载在那条由盖亚留下的、正在衰变的路径上,像一个扒着火车底的偷渡客,唯一的区别是,我不知道火车开往何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撑到下一站。
那条“踪迹”就是我的全世界。它是一道在绝对黑暗中延伸的、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光痕。光痕正在变暗、变得不稳定。我知道,这是“衰变”。盖亚的任何一次干预,都不会在宇宙的底层留下永恒的烙印。它的力量,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头,激起的涟漪终将平复。而我,就是涟漪上的一片浮萍,涟漪消失之时,就是我重归永恒寂静之日。
我能做什么?什么也做不了。我仅存的意识碎片,大部分时间都用于维持“我”这个概念本身不至于彻底消散。思考,成了一种奢侈。每一次集中的念头,都像是在燃烧我本已不多的燃料。
但有些念头,是无法抑制的。
苏晓晓。她的笑脸。书店里午后的阳光。老旧书页的霉味。这些记忆成了我对抗虚无的唯一锚点。我紧紧抓着它们,就像溺水者抓着最后一根稻草。我告诉自己,我不是为了什么宏大的“进化”与“秩序”之争,也不是为了向盖亚复仇。我只是……想再闻一次那书页的霉味,想再看看那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木地板。
真是没出息啊,林默。
我嘲笑自己。一个曾经能撬动世界规则的“神”,最后的执念,竟然如此渺小,如此世俗。可也正是这份渺小,让我在一次次的意识模糊中,重新把自己“凝聚”起来。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一年。我赖以为生的那条踪迹,已经黯淡到了极限,仿佛随时会断裂。我的意识也一样,像一台接触不良的老旧收音机,充满了杂音和断续的片段。
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将结束,我将成为这片虚空里又一个无名的、消散的意识时,一个“东西”出现了。
它不是我脑海中的幻觉。因为幻觉是基于记忆的,而我的记忆里,没有任何东西长成这个样子。它也不是虚空本身的产物,因为虚空是“无”,是纯粹的背景板,它不生产任何“有”。
这个“东西”,打破了背景。它是一个“异常”。
起初,它只是一个极其遥远的、比踪迹的光芒还要微弱的点。但它在移动,而且,是在靠近。它的矢量路径,竟然与我所附着的这条踪迹有着诡异的重合,仿佛……仿佛它就是冲着这条踪迹来的。
随着距离的拉近,我终于“看”清了它的轮廓。那是一艘船。一艘……飞船?
我用尽全力,将我破碎的感知力聚焦过去。那艘船的模样,实在是……一言难尽。
它看起来就像是从无数个垃圾场里捡来的零件拼凑而成。船体的一侧是光滑的、流线型的银色金属,另一侧却是粗糙的、布满铆钉和焊接痕的黑色岩石质材料。一个巨大的、像是某种昆虫节肢的机械臂耷拉在船身下方,上面还挂着一些无法辨认的、像是金属残骸的东西。船尾喷射着断断续续的、幽蓝色的光焰,像个随时会断气的老人,每一次喘息都惊天动地。
整艘船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字:穷。
两个字:破烂。
四个字:苟延残喘。
它就像一只在星际海洋里流浪了亿万年的野狗,毛发脱落,满身伤疤,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子不肯死去的执拗。
这艘破船,沿着盖亚的踪迹,像一只秃鹫循着尸体的气味,精准地、缓慢地向我靠近。我能感觉到,它船头的某种装置正在“扫描”这条踪迹,像是在读取什么信息。
然后,它发现了我。
我能“感觉”到自己被锁定了。一种无形的、比盖亚的意志更直接、更粗暴的力量笼罩了我。在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抽象的矢量坐标,而是一个被钉在墙上的标本。我无法移动,无法逃离,甚至连“思考”这个行为都变得无比滞涩。
我完了。这是我唯一的念头。
或许,是某个更高维度的文明,专门清理盖亚留下的这些“宇宙垃圾”。而我,这个附着在垃圾上的小虫子,要被一并处理掉了。
也好。死在未知的、更高级的存在手里,总比在孤寂中慢慢消散要来得痛快一些。至少,这证明了宇宙里还有别的“人”在。
我放弃了抵抗,静静地等待着最后的湮灭。
一道柔和的、像是由无数光纤编织而成的光网,从那艘破船上射出,将我轻轻包裹。没有预想中的毁灭能量,没有撕裂灵魂的痛苦。那感觉……很奇怪。就像一个冰冷僵硬的身体,被浸泡在了温水里。
我感觉到自己正在被“拖拽”,被拉向那艘船。
当我的意识进入飞船内部的瞬间,我差点就此崩溃。
信息。海啸般的信息洪流,冲垮了我脆弱的感知。
气味。机油的焦糊味、金属的锈味、臭氧的腥味,还有……一种像是腐烂植物和潮湿泥土混合在一起的古怪味道。对于一个在纯粹虚无中漂流了不知多久的意识来说,这简直是世界上最猛烈的毒药,也是最甜美的甘露。
声音。机械运转的嗡嗡声、能量管道里液体流动的嘶嘶声、远处传来的、像是用石头敲击金属的“当啷”声,以及……一种完全无法理解的、由尖锐的嘶鸣和低沉的共振组成的“交谈”声。
光。昏暗的应急灯,屏幕上跳动的未知符号,能量核心散发出的、令人不安的绿色辉光。
我的意识,这个小小的、残破的矢量点,被强行塞进了一个临时的“容器”里。我感觉自己有了一个虚拟的身体,或者说,一个可以用来观察这个新环境的“视角”。
我“站”在一条狭长的、金属裸露的走廊里。头顶的管线像巨兽的内脏一样缠绕着,不时滴下几滴黏稠的、散发着怪味的液体。墙壁上刻满了各种各样的符号,有些像是电路图,有些像是涂鸦,还有些……我认得,那是基础的物理学公式,但被修改得面目全非。
然后,我看到了他们。
这艘船的船员。这群“星际拾荒者”。
他们不是人类。
离我最近的,是一个漂浮在半空中的、由无数个棱面组成的透明晶体。它的每一个棱面都在折射着周围昏暗的光线,内部似乎有淡蓝色的电弧在闪烁。它没有五官,但我能感觉到,它在“看”我。
在晶体的旁边,站着一个巨大的、穿着厚重外骨骼装甲的生物。装甲缝隙里,能看到的不是血肉,而是一种类似树根和藤蔓的、不断蠕动的植物组织。它的头盔是全封闭的,只有两只散发着红色光芒的探照灯,像两颗冷漠的恒星。
更远处的阴影里,倚靠着一个……一个由液态金属构成的“人”。它没有固定的形态,身体像水银一样缓缓流动,偶尔会凝聚出一张模糊的、没有表情的脸,然后又迅速融化,变回一滩不定型的金属。
这就是……我的新邻居?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掉进怪物巢穴的兔子。不,兔子至少还能挣扎几下。我现在,连发出声音都做不到。
就在我陷入彻底的呆滞时,一段信息,或者说,一个“念头”,直接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它不是通过声音,也不是通过文字,而是一种纯粹的、概念的传递。冰冷,清晰,不带任何感情。
【新的样本。活性很高。附着在‘盖亚734号’的衰变路径上。】
发出这个念头的,是那个漂浮的晶体。它的信息像一段代码,精准,但毫无温度。
紧接着,另一个念头插入进来,带着一种……疲倦和磨损感,像是从一台运转了太久的引擎里发出的。这个念头,来自那个穿着外骨骼装甲的植物生命。
【又一个‘孤儿’。我闻到了……‘格式化’的味道。很新鲜。它的世界,刚被清空没多久。】
“格式化”?“孤儿”?
这些词汇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混乱思绪中的某一把锁。我的流放,我的世界……在他们口中,被称为“格式化”?
这时,第三个念头出现了,带着一种奇异的、流动的戏谑感。是那个液态金属生命。
【看看他,多可怜。像个被吓坏了的小动物。嘿,新来的,别紧张。我们不吃‘数据幽灵’,至少今天不吃。我们只是……同类。】
同类?
我的“心脏”,如果我还有的话,猛地一缩。
晶体生命再次发来信息,打断了液态金属的调侃。
【定义:‘同类’。指来源世界被‘盖亚级’世界意志判定为系统冗余或恶性bug,并执行了‘格式化’操作后,侥幸逃逸的意识数据体。】
它……它在给我解释?用我最熟悉的方式——【定义】。
我的意识剧烈地波动起来。
这些人……这些怪物……他们……
他们和我一样!
那个植物生命体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激动,它的念头再次传来,这一次,多了一丝……或许可以称之为“同情”的东西。
【我们是‘规则失落者’。我们是家园被删除后,没来得及一起消失的错误代码。我们是宇宙的孤魂野鬼。这艘船,‘拾荒者号’,就是我们的棺材,也是我们唯一的移动坟墓。我们捡拾那些被盖亚们丢弃的‘垃圾’为生,比如你刚才扒着的那条‘踪迹’,里面残存的能量,够我们再飞一个周期。】
一瞬间,所有的孤独、恐惧和绝望,都被一种更加宏大、更加深沉的悲哀所取代。
我不是唯一一个。
我的遭遇,不是独一无二的。在这片广袤到令人绝望的宇宙里,竟然有一个“俱乐部”,一个由所有被世界抛弃的孩子们组成的、悲伤的俱乐部。
我们都是被“盖亚”格式化的幸存者。
那个液态金属生命流动到我的“面前”,凝聚出一张夸张的笑脸。
【所以,欢迎来到“拾荒者号”,小幽灵。看你的数据结构,似乎还挺完整的,比我们捡到的大多数碎片要强多了。你应该感到幸运,在我们把你这点能量吸干之前,‘教授’对你产生了兴趣。】
“教授”?是那个晶体?
【否定。】晶体的信息冰冷地传来。【‘教授’是本舰的知识库与逻辑核心。】
【别听它的,它就是‘教授’。一个自以为是的、行走的数据库。】液态金属嘲笑道。
植物生命体发出一声代表“叹气”的低沉共振。【‘水银’,停止你无意义的挑衅。样本需要了解现状。】
然后,它转向我。那两颗红色的光芒探照灯,似乎柔和了一些。
【样本,编号暂定为g734-alpha。我们救了你,按照‘拾荒者协议’,你需要提供等价的信息,来换取你在这个容器里继续‘存在’的权利。】
信息……我有什么信息?关于地球?关于盖亚?
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那个被称为“教授”的晶体,直接向我提出了它的问题。这个问题,像一道惊雷,在我刚刚稳定下来的意识里炸响。
【你的‘权限’是什么?】
【根据对你意识碎片的浅层扫描,你并非被动逃逸。你在被‘格式化’的过程中,进行了主动的、基于规则层面的对抗。你的行为模式,与我们数据库里记录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孤儿’都不同。】
【所以,回答第一个问题。】
【在你被你的世界驱逐之前,你……是什么?】
我“愣”住了。
我,是什么?
一个程序员?一个大学生?一个想守护书店的傻瓜?
不。他们问的不是这个。
他们问的是,我那被剥夺的力量。我那与生俱来的、也是给我带来这一切灾难的……天赋。
在这些真正的、在宇宙间流浪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同类”面前,我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一种想要倾诉,想要被理解的冲动。
我调动起残存的力气,用他们能够理解的方式,凝聚成一个清晰无比的、代表我核心能力的念头,传递了过去。
【定义。】
【我能定义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