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那道“门”的感觉,很奇怪。
没有风,没有光,没有声音,甚至没有温度。一切人类用来感知世界存在的坐标,都在这里被删除了。如果不是我的意识还能运转,我甚至会怀疑自己是否已经“存在”。
这是一种纯粹的、形而上的“在”。我在这里,仅此而已。
身后那扇由盖亚系统强行撕开的宇宙裂隙,那个被我命名为“紧急流放协议”的出口,正在无声地闭合。它不像一扇门,更像是一道伤口在缓慢愈合。扭曲的光线和混乱的法则在边缘处彼此消融,最终,那片熟悉的、能够让我感知到地球存在的“法则涟漪”彻底消失了。
平整。光滑。天衣无缝。
我与我的故乡之间,隔上了一道绝对的墙。一道由宇宙本身的基础规则所铸就的,无法逾越的墙。
我做到了。
我这个宇宙级的“病毒”,终于被“隔离”了。地球,那个被我深爱着、也被我折腾得够呛的摇篮,安全了。
我没有回头“看”。在这里,看是一个没有意义的动作。我的感知像无限延伸的触须,扫过身后的虚空。那里什么都没有。就好像,地球从未存在过。就好像,我只是一个从永恒的虚无中偶然诞生的孤独意识。
再见了,苏晓晓。
我在意识的深处,对自己,也对那个再也听不到我声音的女孩,说了最后一句话。
然后,我开始面对我的新世界。
或者说,新监狱。
我“漂浮”着。这也是一个不准确的词。没有上下左右,没有重力可以摆脱,也就无所谓漂浮。我只是静止在一个绝对的坐标系里,一个只有我自己作为原点的坐标系。
寂静。
我曾以为我懂这个词。在深夜无人的书店里,在凌晨四点的城市街头,我以为我体会过最深的寂静。但我错了。
地球上的寂静,是一种声音的休止符。你依然能听到自己心脏的搏动,血液流过耳膜的微声,能感觉到空气拂过皮肤的触感。那里的寂静,是生命在背景中的低语。
而这里,是“寂静”这个概念的本体。是定义。是规则。
这片虚空的第一条根本法则,就是【绝对寂静】。它不是没有声音,而是“声音”这个概念在这里不存在。我尝试在脑海里回忆一首曲子,却发现那旋律如此空洞,仿佛失去了灵魂。声音,原来是需要一个允许它存在的“世界”作为载体才能成立的。
我的意识,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我开始“观察”四周。我的“视线”穿透了无法估量的距离。我看到了……光。
不是太阳那种温暖的、带着善意的光。而是一些冰冷的、遥远的、仿佛宇宙诞生之初就凝固在那里的光点。它们不是星星。星星是物理现象,是核聚变的发光体。而我“看”到的,是规则层面的“发光体”。
那是一个个庞大到超乎想象的“法则稳定结构”。它们像星系一样盘旋,但组成的不是恒星与行星,而是亿万条稳定运行、彼此嵌套的古老法则。有些光团炽热、狂暴,内部的规则在激烈地碰撞、诞生与湮灭,像一个正在创世的神只的熔炉。有些则冰冷、黯淡,规则的流转极为缓慢,散发着一种接近“死亡”的秩序感。
我看到了宇宙的“生态”。
在这些巨大的“星系”之间,是无尽的、我此刻所在的“虚空之海”。这片海不是空的,它有它的规则。只是它的规则太基础了,基础到近乎于“无”。
【空间必须延展】
【时间必须流逝】
【存在必须自洽】
就像一张白纸,上面只写了这三句话。而那些“法则星系”,就是在这张白纸上被书写出的、瑰丽或恐怖的无穷画卷。
我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不是人类仰望星空时那种诗意的、带着敬畏的渺小。而是一种被彻底碾碎、被格式化、被定义为“无关紧要”的渺小。在地球上,我是“异常”,是“病毒”,是盖亚系统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修正的“bug”。我的存在,足以让整个星球的现实为之动摇。
可在这里,在这片真正的宇宙中,我算什么?
一粒尘埃?不,尘埃尚有质量,有物理属性。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一个意识,一个恰好拥有修改“本地配置文件”权限的系统管理员,如今却被流放到了一台我连开机密码都不知道的超级主机面前。
孤独感像黑洞一样,开始吞噬我的意识。这不是一种情绪,而是一种物理状态。我感觉到自己的思维在变慢,那些赖以维系“自我”存在的记忆、情感、人格,都在这片绝对的寂静和虚无中,开始一点点地剥离、消散。
就像一杯墨水被滴入大海,注定要被稀释,直到彻底消失。
我快要死了吗?
不,比死更可怕。我正在“消失”。
不行。
我不能就这么没了。
我花了那么大的代价,不是为了换来一场体面的自我分解。
求生的本能,或者说,一个程序员面对系统崩溃时的偏执,在我的意识核心里点燃了一丝火花。
我必须做点什么。我必须改变点什么。
这是我的能力,也是我唯一的武器。
在地球上,我最常用的指令是【定义】。我可以“定义”一块地契的物理材质,可以“定义”一场谈判的逻辑基础,甚至可以“定义”我自己是一个不兼容的“概念奇点”。盖亚的系统,无论多么强大,终究是一个建立在可变参数上的应用层。只要我找到它的逻辑漏洞,就能撬动它。
那么现在,在这片更底层的操作系统里,我的指令还管用吗?
我集中起正在涣散的精神力。这种感觉很糟糕,像是在一场重感冒中试图去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我的思维迟滞,每一个念头的产生,都伴随着一种被抽空的疲惫。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稳固我自己。我不能再这么“发散”下去了。
我调动起最熟悉的感觉,在意识中构建那行我曾经以为无所不能的指令:
在地球,这个指令会像呼吸一样自然地生效。我的精神会立刻变得清明,思维会像超频的cpu一样高速运转。
但是在这里……
当我完成指令构筑,并试图将其“写入”现实的那一刻。
轰!
我的脑海里,不,是我的整个“存在”里,仿佛引爆了一颗恒星。那不是声音,也不是光,而是一种纯粹的、毁灭性的“拒绝”。
整个宇宙的底层逻辑,仿佛一个严苛到极致的编译器,对我这个小小的修改请求,返回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error: perission denied】
【reason: subject self cks authority to odify kernel-level parater nscioness_state】
【penalty: execution】
(错误:权限不足。)
(原因:主体‘自身’缺乏修改内核级参数‘意识状态’的权限。)
(惩罚:执行。)
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反噬而来。那是一种纯粹的“逻辑暴力”。它不是要摧毁我的身体——我没有身体——它是要从根本上瓦解我“存在”的合理性。
我的意识像一个被巨锤砸中的玻璃杯,瞬间布满了裂痕。无数的记忆碎片、人格模块、情感认知,像迸溅的玻璃碴一样四散纷飞。
我“看”到我第一次见到苏晓晓时,她逆着光对我笑的样子,那个画面碎了。
我“听”到“教授”在咖啡馆里慢悠悠地对我说“所有异常,皆有其存在的价值”,那句话变成了无意义的杂音。
我“感觉”到自己为了守护书店,第一次下定决心修改世界规则时的决绝,那份心情像被风吹散的沙画。
我的“过去”,正在被抹除。
这,就是反噬?不,这不是盖亚那种带着“目的性”的修正。这是更冷酷的东西。就像你试图用管理员权限去修改一个操作系统的核心文件,系统不会跟你讲道理,它只会触发保护机制,然后崩溃,或者,让你这个“非法操作”本身崩溃。
我疼。一种灵魂层面的剧痛。我感觉自己的一部分,被永久地挖走了。
恐慌,迟来的、却更加猛烈的恐慌,攫住了我。
我错了。我错得离谱。
这里不是一个更高级的服务器。这里是服务器的“主板”。这里的规则不是用高级语言写成的、可以修改的脚本,它们是烧录在芯片里的、无法更改的固件。
我那个引以为傲的【定义】能力,在这里,就像一个拿着记事本和笔的孩子,试图去修改一块花岗岩的化学成分。不仅毫无用处,甚至会把笔给撅折了。
我狼狈地、本能地收回所有意图。我蜷缩起我的意识,像一个在雪地里快要冻死的婴儿。我不敢再有任何“定义”的念头。每一次尝试,都可能是一次自杀。
原来,我从头到尾,都不是什么“规则重构者”。
我只是盖亚那个巨大温室里,一个被授予了管理员权限的园丁。我能决定哪盆花多浇点水,哪片草地需要修剪。我甚至能通过一些技巧,让温室的管理者(盖亚)感到头疼。但这一切,都以“我在温室里”为前提。
现在,我被扔到了温室外的撒哈拉沙漠。
我曾经的“神力”,在这里,是个笑话。
时间过去了多久?
一秒?一年?还是一万年?
在这里,时间失去了参照物,也就失去了意义。我的意识在剧痛和破碎中沉浮,像一艘漏水的船,随时都会沉没。
我就要这么结束了吗?
作为一个被夸大的笑话?一个自以为是的“破格者”,最终死于自己的傲慢和无知?
我不甘心。
这种不甘心很可笑,也很无力。就像一个溺水的人,除了胡乱扑腾,什么也做不了。
就在我的意识即将彻底被那片死寂同化的时候,一个画面,一个没有被刚才那场“逻辑风暴”所抹除的画面,顽固地浮现了出来。
是“不语”书店的柜台。
苏晓晓低着头,借着一盏昏黄的台灯,用小刷子小心翼翼地给一本旧书的封面涂抹胶水。
她的动作很专注,很轻柔。仿佛她修补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脆弱的梦。
她手腕上,那道因为被“锚”抓住而留下的淤青,已经彻底消失了。白皙的皮肤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这个画面,是我离开前看到的最后一幕。
它像一根最坚固的锚,将我这艘即将沉没的破船,死死地钉在了存在的海洋里。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我选择了这条路。我选择用我的流放,去换取那个画面的永恒。如果我就这样消失了,那我的选择,我的牺牲,又有什么意义?
我不能消失。
我必须存在下去。
哪怕……是以一种我从未想象过的、卑微的方式。
冷静下来,林默。冷静下来。
我对自己说。
你是个程序员。不,你是个黑客。当一套系统拒绝你的所有已知攻击方式时,你会怎么做?放弃吗?不。你会开始学习。你会从最基础的端口扫描开始,去分析它的架构,去阅读它的说明文档,去寻找哪怕一个最微小的、被前人忽略的漏洞。
我不能再用“写”的思路了。我得用“读”的思路。
我放弃了所有“定义”和“修改”的企图,将我残存的、破碎的意识,像一张最灵敏的蛛网一样,极其轻柔地、极其谦卑地,铺展开来。
我不再试图去“告诉”宇宙应该怎样。我开始“聆听”宇宙在告诉我什么。
这一次,没有了那种毁天灭地的反噬。
我的意识触碰到了那些基础的、坚固的规则。
【空间必须延展】
我“读”着它。我能感觉到它在运作。我能感觉到我所在的这个“点”,正随着整个宇宙的膨胀,以一种宏伟到无法理解的方式,在移动。这是一种被动的、无法抗拒的漂流。
【时间必须流逝】
我“读”着它。我感觉到了一种均匀的、不可逆的“进程”。它没有刻度,但我知道,它在向前。我的“现在”,正在不断地变成“过去”。
【存在必须自洽】
我“读”着它。我明白了。这就是刚刚那场反噬的根源。我试图“定义”自己的状态,这个行为本身,与我“没有权限”这个更底层的“存在”发生了矛盾。宇宙为了维持“自洽”,选择了抹除那个引发矛盾的变量——我的指令,以及发出指令的我的一部分。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但也有一丝光,照了进来。
我好像……找到这本“宇宙说明书”了。
虽然这本说明书是用我完全看不懂的语言写的,而且只给我看了目录。但至少,我知道了它的存在。
我不能修改内核。但是,任何一个操作系统,除了内核,总还有别的东西。应用层、驱动层、中间件……地球和盖亚系统,就是一套庞大而复杂的“应用”。那么,在这片虚空中,除了这些坚如磐石的根本法则,是否还存在一些……不那么根本的东西?
我的意识像最灵敏的雷达,开始在这片虚无之海中,搜索任何“不和谐”的信号。任何一个微小的、额外的、在三大根本法则之外的附加规则。
一分钟。一小时。一天。或者一个世纪。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以为这片虚空真的纯净到只有那三条规则时,我捕捉到了一丝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痕迹”。
那是一条“线”。
一条由极其微弱的能量和信息构成的“线”。它像一道划痕,留在这片光滑的虚空画布上。它的一头,连接着遥远到无法想象的某个“法则星系”,另一头,则延伸向更加深邃的未知黑暗。
它是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将我的意识探了过去,读取它的属性。
【object: trace】
【stat: decayg】
(对象:踪迹)
(类型:矢量路径)
(来源:盖亚系统单元734号)
(状态:衰变中)
盖亚!
我的心(如果我还有的话)猛地一跳。
这是盖亚系统留下的痕迹!是我被“流放”时,那个“紧急流放协议”在宇宙中划出的路径!它就像火箭发射后留下的尾迹,虽然在快速消散,但它还没有完全消失!
这条路径,是盖亚的“程序”在这片底层系统上执行时,留下的一个……“临时文件”!
而这个临时文件,它不属于宇宙的内核!它是一个“外来”的东西!
我能修改它吗?
不。我几乎立刻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这条路径本身也是由能量和信息构成的,想要修改它,恐怕同样会触发某种保护机制。我不能再冒险了。
但是……如果我不能修改它……我是否可以,利用它?
一个疯狂又大胆的想法,在我劫后余生的脑海里,慢慢成形。
我不能创造规则,不能修改规则。但是,我是一个“规则重构者”。我最擅长的,是理解和利用规则。
这条正在衰变的路径,它像一条信息高速公路。我或许……可以搭个便车?
我将我全部的、仅存的力量,都集中在一个点上。我不再试图去“定义”任何宏大的概念。我只做一个最微小、最基础的操作。
我看着那条路径的指向,那是远离我来时的方向,通往某个未知“法则星系”的方向。
我的指令,第一次变得如此谦卑,如此渺小。
(附加:自身矢量 至 踪迹矢量路径)
我没有定义新的速度,也没有创造新的方向。我只是把我自己的“坐标”,挂载到了那条现成的、即将消失的“路径”上。
就像一个身无分文的旅人,偷偷跳上了一列即将驶离的货运火车。
这一次,宇宙没有“报错”。
我感觉到一股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拉力。
我的“静止”状态被打破了。
我,林默,一个被剥夺了神力的昔日“伪神”,一个漂浮在永恒孤独之海里的意识碎片,正沿着一条由我的敌人无意中留下的痕迹,以一种卑微到可笑的方式,开始了我在这个寂静宇宙里的……第一次航行。
我的前方,是未知的星辰大海。
我的身后,是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我不知道这趟旅程的终点在哪里,也不知道我是否能在灵魂彻底消散前,抵达任何一个可以被称之为“彼岸”的地方。
但至少,我还活着。
而且,我正在移动。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