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很窄,像一道被城市遗忘的伤疤。腐烂的菜叶和潮湿的纸箱散发着一股混合的、令人安心的尘世气味。这是现实的味道,廉价,真实,不容置疑。我回来了。我们都回来了。
身后,是十几具惊魂未定的躯体。他们或坐或躺,大口呼吸着这浑浊但自由的空气。有人在哭,那不是悲伤,是神经断裂后唯一的生理反应。有人在笑,嘴角咧到耳根,像是要把肺里的绝望全都吐出去。烛,那个临时被推举出来的领袖,正努力让自己站得像个领袖,但颤抖的膝盖出卖了他。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困惑,感激,以及一丝……恐惧。他朝我走过来,踉踉跄跄,伸出手,想把我从冰冷的地面上扶起来。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善意举动。
然后,他的手穿过了我的胳膊。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巷子里的风停了,远处城市的喧嚣也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烛脸上的表情,从关切变成了愕然,再到一种近乎见鬼的惊悚。他又试了一次,这一次动作更慢,更刻意,仿佛在确认一个荒谬的猜想。他的手指,像穿过一层没有温度的水雾,再次从我的身体里穿透过去。没有阻碍,没有触感,什么都没有。
“你……”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那眼神里最初的敬畏,此刻被一种更深邃的、无法理解的恐惧所取代。他看到的是一个活生生的悖论。
我没有力气去解释。说实话,我自己也无法解释。我撑着地面,试图站起来。我的手掌陷进了地面,穿过了那些肮脏的碎石和泥土,仿佛它们根本不存在。我最终是靠着一种纯粹的意念,一种“我要站起来”的指令,让我的身体“飘”了起来。我没有重量,也没有实体。
我是一个幽灵。一个被困在自己身体轮廓里的幽灵。
我的“null”状态,那个让我在万古图书馆里保持绝对冷静的“无我”状态,并没有随着空间的跃迁而消失。它跟着我回来了,像一件脱不下来的、透明的囚衣。
我看着他们,这群刚刚从鬼门关逃回来的人。他们是真实的,有温度,有心跳,会流血,会哭泣。而我,救了他们的我,却被隔绝在了现实之外。我们明明站在同一条巷子里,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却仿佛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次元壁。
那股在跃迁成功瞬间冲破“null”屏障的孤独感,此刻像是决堤的洪水,彻底淹没了我。不是伤心,不是难过,而是一种更根本的、被世界格式化后遗留下的空白。我救了他们。可谁来救我呢。这个念头在脑海里盘旋,带着一丝冰冷的自嘲。
“这……这是怎么回事?”一个年轻的女声响起,带着哭腔。她叫小七,在图书馆里一直躲在人群后面,此刻却鼓起勇气站了出来。她的眼睛红肿,死死地盯着我,或者说,盯着我脚下那片毫发无损的地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他们终于从劫后余生的狂喜中清醒过来,开始注意到他们救命恩人的诡异状态。
“他……他好像不是实体。”一个壮汉低声说,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
“是某种能量体吗?还是灵魂出窍?”
“放屁,我们所有人的‘法则’都被盖亚剥夺了,他怎么可能还保有力量?”
他们议论纷纷,声音里充满了猜忌和恐惧。人类就是这样,对于无法理解的事物,感激和敬畏总是很短暂,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恐惧和排斥。我甚至不怪他们。如果我看到一个像我这样的怪物,我也会害怕。
“都闭嘴!”烛嘶吼了一声,他毕竟是领袖,威信还在。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转向我。他的眼神依旧惊疑不定,但多了一丝探究。“林默,对吗?我记得你叫这个名字。你能……你能告诉我们,你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这才意识到,我不止失去了实体,连与这个世界进行物理交互的能力都一并失去了。声带振动空气,需要物理定律的支持。而我,此刻正游离在所有定律之外。
我尝试着,用我的能力去“定义”一个规则。
【定义:我拥有发声的能力。】
指令在我的脑海中构建完成,清晰,明确。然而,它就像一条发不出去的短信,在我的意识里不断报错。失败。失败。失败。
为什么?
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进入那种熟悉的、审视世界底层代码的状态。这一次,我审视的不是外界,而是我自己。
我的视野瞬间变化了。不再是肮脏的后巷,而是一片无穷无尽的、由代码和逻辑链构成的虚空。而在虚空的中央,悬浮着一个巨大的、不断闪烁着红色错误警告的词——【null】。
这个【null】,就是我。我的整个存在,都被打包进了这一个简单的、却又致命的定义里。
我开始读取“null”的属性。这很困难,就像一个程序试图反编译自己。我的精神力在飞速消耗,脑袋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台高速运转的钻机,嗡嗡作响,刺痛无比。
“null:空值。属性:不可被观测,不可被交互,不可被定义。效果:抹除目标一切后天附加之‘属性’,仅保留其最原始的‘存在’概念。”
我明白了。我彻底明白了。
我不是幽灵,也不是能量体。我是一种更荒谬的存在形式。我就像一个在程序里被声明出来的变量,比如 `var lo;`,但我没有被赋予任何初始值。,不是空字符串 ``,甚至不是布尔值 `false`。,一个“空”的占位符。
我的质量是null,我的密度是null,我的温度是null,我的一切物理属性,甚至包括我能与世界交互的“权限”,都被抹除,回归到了这个初始的“空值”状态。盖亚的“清洗”,不仅仅是剥夺了那些超凡者的力量,它顺便把我这个“异常点”也进行了一次“格式化”。
而我之所以还能思考,还能“看见”这一切,是因为我的“意识”或者说“灵魂”,被绑定在了“存在”这个最底层的概念上。我可以“是”,但我不能“是”任何东西。
这就是我的囚笼。一个逻辑上的完美囚笼。
“他……他好像在痛苦。”小七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丝不忍。
我能感觉到他们的注视。我能感觉到烛试图靠近但又不敢的犹豫。我甚至能“闻”到空气中那股恐慌正在发酵的味道。但我无法回应。我被困在这里,被困在“null”这个该死的标签里。
我不能与外界交互。我刚才试图【定义:我拥有发声的能力】,这个指令为什么会失败?因为这个指令本身,就是对“null”状态的“再定义”。而“null”的一个核心属性就是“不可被定义”。这就形成了一个死循环。我无法用我的能力,去修改一个禁止我使用能力的状态。
就像你不能用一把被锁在箱子里的钥匙,去打开那个箱子。
绝望。比在万古图书馆里更深沉的绝望。在那里,我至少还能搬动石块,还能计算抛物线。而在这里,我连踢飞一颗石子的资格都没有。
我看着巷子口,那扇熟悉的木门。苏晓晓,她此刻会在哪里?在为失踪的我担心吗?还是在为爷爷的书店能够保住而感到一丝欣慰?我突然很想见她,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我想确认,我所守护的那个世界,是否还安好。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中的混沌。
守护。对,守护。
我的能力,其根源并非凭空创造,而是源于一种偏执的“定义”。我定义世界的规则,世界便按照我的定义运行。那么,“null”这个状态,它本身是不是也是一种“定义”?是盖亚施加在我身上的,一个优先级极高的定义。
这个定义抹除了我的一切属性。但是……它真的抹除了“一切”吗?
我再次沉入自己的内在代码世界。这一次,我没有去对抗那个巨大的【null】,而是像一个最耐心的程序员,一行一行地去审查它的逻辑。
“……抹除目标一切后天附加之‘属性’,仅保留其最原始的‘存在’概念。”
我反复咀嚼着这句话。抹除“属性”,保留“存在”。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null”并非万能。它有它的边界。它无法抹除“我存在”这个事实。这是最底层的逻辑,是1。如果没有这个1,后面的一切0都无从谈起。存在,是定义一切的前提。
那么,漏洞在哪里?
我的大脑在疯狂运转,无数的逻辑流在碰撞,激起一片片乱码的火花。精神力像不要钱一样被燃烧,我的意识体甚至开始变得不稳定,边缘出现了雪花般的噪点。
我不能去定义“有”。我不能说【定义:我拥有实体】。】这条规则冲突,然后被更高优先级的盖亚规则所否决。
正面战场打不赢……那就只能找逻辑漏洞。
如果我不能定义“有”,那我能不能……定义“没有”?
一个疯狂的想法在我脑中成型。
“null”的核心是“空”,是“无”。它的强大在于它可以抹除一切“定义”。但如果,我定义的对象,本身就是“空”或者“无”呢?
用“无”去定义“无”,用“空”去填补“空”。
这就像一个数学问题。你不能让 0 变成 1。但是,你可以让 0 等于 (1 - 1)。本质没有变,但逻辑的路径变了。
我需要一个支点。
我的目光,穿透了我的虚无身体,落在了我的右手食指上。就从这里开始。我不求立刻恢复全身,那需要对抗整个“null”定义,我没有那么庞大的精神力。我只需要撬动一个点。一个像素。
我集中了几乎所有的精神力,像一根最精细的探针,小心翼翼地绕过【林默 = null】这堵高墙,指向了它内部的一个子集——“林默的右手食指”。
不,还是不对。这依然是赋值,是再定义。
必须更迂回,更狡猾。
有了。
我不能否定“null”本身,但我可以否定施加在我身上的“null”这个“行为”!
“null”是一种规则,一种定义。那么,这个定义行为本身,它是不是也存在一个可以被定义的属性?
我找到了!
一个规则,必然包含几个要素:【施加对象】,【规则内容】,【生效范围】。
我现在的状态是:【对象:林默】,【内容:null】,【范围:全身】。
我无法改变【内容:null】。
但我或许可以改变【范围】!
我的精神力凝聚成一束,化为一行全新的、充满了狡诈逻辑的代码,狠狠地刻向我自身的规则集:
这是一个逻辑上的诡辩,一个双重否定。
我没有说我的手指“不是null”。
我说的是,那条说我手指“是null”的规则,在“我的手指”这个范围上,它“无效”了。
我没有试图把 0 变成 1。
我只是声明,在这一个特定的点上,那条等于 0 的方程式,不成立。
这个指令,没有直接对抗“null”的本质,它攻击的是“规则的有效性”这个概念!
“轰——!”
我的大脑仿佛真的发生了一场核爆。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瞬间贯穿了我的意识,像是有人用烧红的铁钎捅进了我的灵魂。我的精神力在这一瞬间被抽干了九成,眼前的一切代码和逻辑瞬间崩碎,只剩下一片刺眼的白光。
我“看”到,那个巨大的、闪烁着红光的【null】标签,它的边缘,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缺口。
巷子里,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我。在他们眼中,我这个“幽灵”的身体突然剧烈地扭曲了一下,像一个信号不良的全息投影。我的轮廓疯狂闪烁,几乎要溃散成一片虚无。
烛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脸上写满了戒备。他以为我要失控了。
而我,在承受了那灵魂撕裂般的剧痛之后,意识缓缓地从那片白光中回归。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仿佛连续通宵编程了一个月,身体和精神都被掏空了。
但同时,一种久违的、陌生的感觉,从我的右手食指指尖传来。
那是一种……触感。
我缓缓地、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了我的右手。它依然是半透明的,虚幻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我控制着它,慢慢地、慢慢地伸向旁边那堵布满了青苔和污渍的砖墙。
巷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我这个诡异的举动。他们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但他们能感觉到,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正在发生。
我的指尖,离墙面越来越近。
十厘米,五厘米,一厘米……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我的半透明的指尖,毫无悬念地……穿透了墙壁的表面。
就像之前每一次尝试一样。失败了。
人群中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混合着失望和果然如此的意味。
烛的眼神也黯淡了下去。
然而,我没有停下。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偏执地、坚定地,继续将我的手指往墙里“按”。
我的指尖继续没入墙壁,穿过了砖石的纹理,穿过了内部的水泥结构,就像穿过空气。
但是,就在我的第一节指关节即将触碰到墙面的时候。
“啵。”
一声轻响。不是来自外界,而是直接在我的感知中响起。
我的指尖,那个已经完全没入墙壁内部的指尖,碰到了一样东西。一个坚硬的、有粗糙质感的东西。
那是一粒……沙子。
在砖墙的内部,我的指尖,触碰到了一粒真实的、存在于物理世界的沙子。
我的整个意识,在这一刻,都聚焦在了那一点微末的触感上。粗糙,冰冷,坚硬。这是现实的反馈!这是物理定律的证明!
我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或许不能称之为微笑,更像是一个濒死之人最后的肌肉痉挛。但那其中蕴含的狂喜,却足以点燃整片星空。
“空”的漏洞,被我找到了。
它能抹除我的“定义”,让我变成一个无法与世界交互的“空值”。但它无法抹除我的“存在”。
只要我还“存在”,我就能像一个黑客,在系统的最底层,用最狡猾的逻辑,为我的“存在”,重新夺回一个又一个本该属于我的“定义”!
我救了他们。
现在……轮到我救我自己了。
我抬起头,看向巷子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不知何时,远处传来了一阵阵由远及近的、刺耳的警笛声。那声音尖锐,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正朝着这条被遗忘的后巷飞速逼近。
盖亚的免疫系统,或者说,这个世界本身的“抗体”,已经发现我们这群不该存在的“病毒”了。
麻烦,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