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秒。
这个数字像一根烧红的钢针,扎进我的意识里。它不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不是“很快”或“马上”,而是冰冷的、精确的三十七秒。盖亚在修补世界这个巨大程序时,遗留下的一段无用的、即将被回收的临时代码。
一个通往“不语书店后巷”的bug。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下都像是为这倒计时敲响的丧钟。但我不能慌,我甚至感觉不到慌乱。在“null”状态下,情绪似乎也成了一种遥远的、需要被“读取”却无法“写入”的数据。我能认知到“紧张”这个概念,但我无法真正地“感受”到它。
这或许是此刻我唯一值得庆幸的事。
“林默!你干什么?回来!”
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焦急和不解。他是个天生的领袖,即便在失去力量、沦为凡人的此刻,他的声音依旧有种能凝聚人心的力量。但现在,这力量对我无效。
我没有回头,也无法回头。时间不允许任何多余的交流。况且,我该怎么解释?告诉他们,那个看起来马上就要被砸烂的破喷泉,是连接着两个世界的量子隧道,一个将在三十六秒后关闭的临时出口?
他们会信吗?
一个刚刚还在喊着“法则”“权柄”“序列”的人,突然开始跟你讲物理学和空间理论的bug?他们只会觉得我疯了,或者是在绝望中产生了幻觉。我甚至怀疑,在我现在的“null”状态下,我说出的话,他们是否能正确地接收到。
所以,我选择了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方式。
行动。
我松开触摸着喷泉的手,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那群或坐或瘫,脸上写满绝望的“前”超凡者们。我的视线最终落在了烛的身上。
我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右手,用食指和中指,并拢如剑,指向那个干涸的喷泉。然后,我收回手,对着他,对着所有人,做了一个“过来”的手势。
一个简单,甚至有些粗暴的手势。
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困惑、怀疑,甚至还有一丝怜悯。在他们眼中,我或许是那个最先被末日逼疯的可怜虫。
“林默,我们知道你很难受,但……”一个留着长发,脸色苍白的男人试图劝说我。我记得他,在图书馆里,他能让文字从书中飞出,化为锋利的刀刃。现在,他只是个脸色苍白的、被吓坏了的普通人。
我没有理会他。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烛。
我知道,说服这群乌合之众是在浪费时间。我唯一需要说服的,只有烛一个人。他是这里的“cpu”,只要他开始运转,其他人就会作为“外设”跟上。
烛的眉头紧锁,他同样无法理解我的行为。但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立刻否定我。他是一个真正的领袖,一个在信息不足时,会优先选择“观察”而非“判断”的人。他看着我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我指向的那个平平无奇的喷泉,似乎在进行一场高速的逻辑推演。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三十秒。
不行,太慢了。我不能指望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理解一切。
我再次转身,不再看他们。我开始行动。
从我们所在的位置到那个喷泉,直线距离不过二十米。但这二十米,是地狱。巨大的石块、扭曲的钢筋、断裂的书架……它们堆积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天然的、无法逾越的屏障。对于曾经的他们来说,这不过是一次跳跃,一次穿行,甚至一个响指就能解决的问题。但现在,这是天堑。
我的大脑,那个无法再定义世界的cpu,却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我看不到法则的线条,但我能看到物理的脉络。我看不到能量的流动,但我能看到应力的分布。
眼前这堆废墟,在我眼中,不再是混乱的垃圾。它变成了一道复杂的几何题,一道关于力学、结构和重心的应用题。
一块巨大的天花板预制板斜插在地上,正好挡住了去路。它重达数吨,以人力根本无法撼动。一个之前以力量着称的壮汉,下意识地冲上去,鼓动着他那身如今只剩下装饰作用的肌肉,试图将它推开。他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脸涨得通红,青筋暴露,但那块石板纹丝不动。他反而因为用力过猛,听到自己肩膀传来一声令人牙酸的“咔嚓”声,惨叫着倒了下去。
绝望,如同瘟疫,再次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我没有停顿。我绕过他,目光飞速地扫视着周围。然后,我看到了一根大约五米长的、从承重柱里暴露出来的粗大钢筋。它的末端还连着一大块混凝土,像个粗糙的锤子。而在那块巨大的预制板下方,有一块半米高的、相对坚固的基座残骸。
杠杆原理。
初中物理课本上的东西。一个被这些玩弄法则的“神”们,遗忘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古老智慧。
我立刻跑向那根钢筋,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拖动它。但它太重了。我只是个程序员,一个体力普通的年轻人。
就在这时,一只大手抓住了钢筋的另一头。
是烛。
他什么也没问。他的眼神里依旧有困惑,但他选择相信我。或者说,在彻底的绝望和一丝渺茫的可能性之间,他选择抓住后者。
“所有人!过来帮忙!”他对着身后那群失魂落魄的人发出了命令,“想活命的,就照他说的做!”
他的吼声,像一剂强心针。几个反应快的男人立刻冲了过来,抓住了钢筋。我们几个人一起发力,终于将这根沉重的“杠杆”拖到了那块巨大的预制板前。
二十五秒。
我的心在滴血。太慢了!
我没有时间去指挥。我只是用手指了指那块基座残骸,又指了指预制板下方的一个凹槽,然后做了一个向上撬动的动作。
烛瞬间就明白了。他大喊道:“把那块石头垫在下面!快!”
两个人连滚带爬地将那块充当“支点”的基座残骸塞了进去。我们合力将钢筋的一头卡进预制板下方的凹槽。
“一、二、三!”烛嘶吼着,我们所有人将体重压在了钢筋的另一端。
“嘎……嘎吱……”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那块重达数吨的预制板,被我们这群凡人,用最原始的物理学,撬动了一丝缝隙。
“还不够!”一个男人绝望地喊道,“缝隙太小了,钻不过去!”
我没有理会他。我的目光,已经投向了预制板的上方。那里的废墟结构,因为我们撬动的这一下,发生了微小的位移。一块原本被卡死的巨大书架,此刻正处在一种不稳定的平衡中。
化学知识?不,现在用不上。我所能依赖的,只有对这个物理世界的观察。
我松开手,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用尽全力,朝着那个巨大书架侧面的一个支撑点扔了过去。
“啪!”
石头准确地击中了那个点。
这一下的力道微不足道,但它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个巨大的金属书架,失去了最后的平衡,轰然倒塌。但它没有砸向我们,而是砸在了那块被我们撬起的预制板的另一端。
“轰隆!”
跷跷板的另一头被加上了千钧的重量。我们这一侧,那块巨大的预制板,猛地向上抬起,形成了一个足以让人弯腰通过的巨大豁口!
“走!”
烛的吼声已经变了调。他第一个推着一个吓傻了的女人,从豁口下钻了过去。
人们如梦初醒,疯狂地朝着那个豁口涌去。
十五秒。
我能看到,远处那个喷泉雕塑的轮廓,开始变得有些模糊、闪烁,像是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盖亚的“垃圾回收机制”正在生效。
“快!别推!一个一个来!”烛在另一边接应着,像一头发怒的狮子,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秩序。
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人们互相推搡着,哭喊着,场面一片混乱。一个男人在钻过去的时候被绊倒,后面的人直接从他身上踩了过去。
这就是失去了力量的“神”。在死亡面前,和最卑微的蝼蚁没有任何区别。我甚至感到一丝病态的讽刺。他们曾经挥手间改变现实,如今却被一块石头,一个人体,绊住了求生的脚步。
我没有动。我在队伍的最后面,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我的目光扫过废墟,寻找着下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障碍。
在豁口和喷泉之间,有一片由破碎玻璃和燃烧后的纸灰组成的区域。下面是断裂的地板,露出了幽深的下一层。只有一条大约半米宽的、扭曲的工字钢梁连接着两边。
对于普通人来说,只要小心一点,就能走过去。但对于这群精神已经崩溃的人来说,这是又一道天堑。
果然,一个女人走到钢梁前,看着下面黑洞洞的深渊,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放声大哭。
“我过不去……我过不去啊!”
她的绝望瞬间传染了后面的人。
十秒。
喷泉的轮廓已经开始出现雪花般的噪点。它正在从这个物理世界“蒸发”。
烛在对面急得双眼通红,却无计可施。
我叹了口气。这口气,不是因为我自己,而是因为这些可怜的家伙。我从地上捡起半截断裂的金属管,然后走到了那个女人身边。
我没有扶她,也没有安慰她。我只是把金属管递到她面前。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我,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又指了指那根工字钢梁的底部侧面,那里有一道凹槽。
然后,我伸出手,张开五指,再猛地握拳。一个“抓紧”的动作。
我不知道她是否看懂了。但她旁边的另一个男人看懂了。他一把抢过金属管,俯下身,将管子当成一个简易的扶手,卡在工字钢梁的凹槽里,然后抓着它,像螃蟹一样,一步一步地横着挪了过去。
“可以过去!抓着边!可以过去!”他成功抵达对岸,欣喜若狂地大喊。
这个简单的示范,比任何语言都有用。
人们不再犹豫,纷纷效仿。他们俯下身,把重心降到最低,双手抓着钢梁的边缘,一个接一个地挪了过去。
五秒。
四秒。
喷泉已经变得半透明。
所有人都过去了,只剩下我和烛。他站在豁口的另一边,我站在这边。我们之间,隔着那道刚刚被我们用智慧和汗水征服的屏障。
“林默!快!”他向我伸出手。
我摇了摇头,指了指他身后。意思是,你先走。
三秒。
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感激,有震撼,有探究,还有一丝……敬畏。他不再犹豫,转身扑向那个即将消失的喷泉。
两秒。
就在他的身影没入喷泉的瞬间,我动了。
我没有像他们一样小心翼翼地爬过钢梁。我后退了几步,然后猛地加速,冲刺!
风在我耳边呼啸。这是纯粹的、属于凡人的速度。
在踏上钢梁的瞬间,我用尽全力,向前一跃!
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抛物线。
我的眼前,是正在分解成无数光点的喷泉,是扭曲的空间,是世界的伤口。
一秒。
我的指尖,触碰到了那片扭曲的光。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塞进了一个过于狭窄的管道,全身的骨骼都在呻吟。万古图书馆那崩塌的世界,像一幅被揉碎的油画,在我身后迅速远去。
零。
“噗通。”
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坚硬的、冰冷的、带着潮湿霉味的混凝土地面。
世界瞬间安静了。没有了震耳欲聋的崩塌声,没有了绝望的哭喊。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远处街道传来的、模糊的汽车鸣笛声。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垃圾和雨后青苔的味道,钻进我的鼻腔。
我挣扎着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斑驳的墙壁,墙角那个常年漏水的、锈迹斑斑的下水管,还有一个被塞满了垃圾的绿色垃圾桶。
不语书店,后巷。
我回来了。
身后,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超凡者们,东倒西歪地躺了一地。他们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只是呆呆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像一群刚刚经历过海难的幸存者。
烛挣扎着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想要把我扶起来。
他的手穿过了我的胳膊。
他愣住了。他又试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他的手,就像穿过一道全息投影,无法触碰到我的实体。
“你……”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中那丝敬畏变得更加浓重。
我没有尝试去解释。我只是自己撑着地,慢慢站了起来。我的“null”状态还没有解除。我存在,但我又不在此处。我看着他们,就像一个幽灵,看着一群劫后余生的人类。
我们成功了。我们这群被剥夺了所有“法则”的凡人,用最基础的“智慧”——物理学的智慧,从盖亚的清洗中逃了出来。
但不知为何,我没有丝毫的喜悦。
我转过身,看向巷口。从这里,能看到书店那扇挂着“暂停营业”牌子的木门。
那里,曾经是我世界的全部。
我为了守护它,暴露了自己。而现在,我回来了,却把它背后那个更广阔、更危险、更疯狂的世界,也一并带了回来。
我看着那扇门,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孤独。这种感觉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沉重,以至于冲破了“null”状态的屏障,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救了他们。
可谁来救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