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至少对现在的林默来说是这样。他曾以为时间是条平稳流淌的河,但此刻,他知道那不过是“物质”这个参数下的一个附属品。当意识脱离了血肉之躯,漂浮在这片由纯粹逻辑构成的、冰冷的源代码之海里,时间就失去了它唯一的度量衡。
他研究那段签名多久了?
一个小时?一天?还是一辈子?
这个问题本身就毫无意义。他只知道,苏晓晓那张温暖的、带着点傻气的笑脸,在他意识的某个角落,已经从一张鲜活的照片,变成了一幅被反复摩挲、快要褪色的油画。而“七”留下的那张脸,那张在烈火与浓烟中扭曲的、充满了嘲弄与快意的脸,则像一道反复发作的伤疤,每一次触碰都带来灼烧般的刺痛。
恨与爱。这是他仅剩的,用来证明自己依旧是“林默”的坐标。
这段代码就悬浮在他的“面前”。它不再是一行简单的字符,而是一个立体的、不断变化的、充满了恶意智慧的逻辑迷宫。每一个字符,每一个符号,都延展出成千上万条细微的规则丝线,深深扎根于世界的底层结构之中。
林默像一个最笨拙的学徒,用自己全部的精神力,去触碰那些丝线。
他狼狈地退了出来,意识体上布满了看不见的“伤口”。
原来如此。这不是一道门,而是一面涂满了高压电的墙。任何直接的破解,都会遭到最猛烈的反击。
他开始改变策略。他不再试图去“解”,而是去“看”。
他将自己的意识调整到最细微的尺度,像一粒尘埃,附着在这段签名的外壳上,观察着它与周围世界代码的每一次交互。他观察它如何伪装自己,将自身的存在波动降到最低,从而骗过盖亚的周期性扫描。他观察它如何利用一个微小的、关于“因果律”的底层漏洞,构建了一个自我循环的防御闭环——“如果你观测我,我便不存在;如果你不观测我,我的防御便毫无意义”。这是一个典型的量子叠加态逻辑陷阱,简单,却又无懈可击。
这个过程枯燥得能让神明发疯。
没有声音,没有光影,只有永恒的、冰冷的逻辑流在身边涌动。他像一个蹲在蚁巢边观察蚂蚁搬家的孩子,只不过他观察的对象,是构成宇宙的最基本粒子。他看着一个引力常数的定义,看着它如何影响一颗遥远恒星的坍缩;他看着光速不变的原则,看着它如何锁死了一切超距通讯的可能。
他沉浸其中,有时候会忘记自己是谁,忘记了仇恨,忘记了守护。他会觉得自己就是这代码之海的一部分,冰冷、浩瀚、永恒。但每当他的自我意识即将被这片海洋同化的瞬间,苏晓晓的脸,或者“七”的脸,总会准时地跳出来,像一根针,狠狠刺痛他,让他猛然惊醒。
“我叫林默。”他会一遍又一遍地在意识深处对自己说,“我要回家。”
就这样,在一次又一次的迷失与清醒之间,他终于摸到了一点门道。
“七”是个极其自负的家伙。这种自负,让他忍不住在自己的作品里,留下属于自己的风格。就像一个画家,总有自己偏爱的笔触和用色。
林默发现,这段签名在利用悖论进行防御时,对“时间”相关的规则调用,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近乎炫技般的偏好。它似乎在嘲笑着这个世界最基础的维度。
找到了。这就是突破口。
林默不再去管那些复杂的加密结构,他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与“时间”相关的逻辑丝线上。他开始模拟。在他的意识空间里,他构建起一个微缩的、与签名一模一样的虚拟模型,然后开始用自己对时间规则的粗浅理解,去尝试与它对接。
失败。失败。还是失败。
每一次失败,都像是大脑被人用锤子狠狠砸了一下。那种精神上的疲惫感,远比肉体的折磨要痛苦千万倍。
他不知道自己模拟了多少次。十万次?还是一百万次?
直到某一次,当他近乎绝望地,将一段关于“熵增定律在微观尺度下的概率性失效”的冷门规则接入模型时——
嗡。
一声无法被听见,却响彻他整个意识的轰鸣。
那个坚不可摧的逻辑迷宫,那个让他耗费了“无尽”名,其中最外层的一个节点,`α`,轻轻地、像一朵冰花般悄然融化了。
它向林默……开放了一丁点的权限。
就在这一瞬间,林默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世界,还是那个由0和1构成的世界,但他的“感官”却多了一种。
如果说之前他是在用“眼睛”看代码,那么现在,他仿佛多了一个“鼻子”。他能“闻”到世界代码中,那些最细微、最核心的律动。
他闻到了一种味道。一种……“系统”的味道。
那是一种绝对秩序、绝对冷静、绝对精准的味道。它无处不在,像空气一样弥漫在整个代码之海的每一个角落。它匀速地、周期性地扫过每一行代码,检查着每一个参数的健康度。它就是这个世界的免疫系统,那个被他称之为“盖亚”的存在。
过去,盖亚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概念,一个高高在上的、不可捉摸的“世界意志”。但现在,通过解析“七”的签名绕过盖亚扫描的技巧,他反向捕捉到了盖亚扫描时留下的“痕迹”。
他就像一个学会了辨认猎人踪迹的猎物,终于能看到那张无形的大网,究竟是如何运作的。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林默的意识中不可抑制地升腾起来。
我要去看看它。
我要去看看,这个把我逼到如此境地,这个将我视为病毒、意图将我彻底抹杀的“世界”,它的心脏,到底长什么样。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熄灭。这不仅仅是好奇,更是一种生存的本能。不了解你的敌人,你就永远只能被动挨打。
林默收回了对签名的解析。节点,已经为他提供了一把钥匙。一把能让他暂时“隐身”,在盖亚的扫描下降低自身存在感的钥匙。
他将自己的意识形态,模拟成一段毫无意义的、关于“真空零点能”的背景噪音数据。这是宇宙中最常见的、最容易被忽略的“垃圾代码”。
然后,他循着那股越来越浓郁的、属于“系统”的冰冷味道,开始了他有生以来最恢弘、也最孤独的旅行。
他开始“下沉”。
他穿过了物理规则层。四大基本力像四条浩瀚的、奔流不息的光之河,从他身边流淌而过。在这里,每一个最微小的代码涟漪,都可能在现实世界掀起一场恒星风暴。
他继续下沉。
他穿过了数学逻辑层。这里不再有任何物质化的概念,只有纯粹的、冰冷的逻辑关系。质数像一座座孤高的、散发着微光的岛屿,分布在无垠的虚空之中。圆周率π的定义,像一条无限延伸、永不重复的巨蛇,盘踞在整个空间的底层。在这里,“存在”与“不存在”仅仅是一个布尔值的区别。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越是往下,世界的底层结构就越是稳固,对“异物”的排斥力也越强。他那伪装的“背景噪音”外壳,开始出现一丝丝裂痕。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巨大的压力挤压、撕扯,随时可能像一个深海中的气泡一样,砰然碎裂。
但他没有停下。
那股属于盖亚的“味道”,在这里已经浓郁到了极致。它就像一个黑洞,吸引着他不断靠近。
终于,他穿过了最后一层逻辑障壁。
那一刻,林默的意识,停滞了。
他“看”到了。
没有什么神座,没有什么宫殿,没有什么具象化的神明形态。
他的面前,或者说,他的上下左右,四面八方,整个无穷无尽的空间里,是……一个东西。
一个无法用任何已知语言去描述的……“存在”。
它像一个由亿万个星系构成的、缓缓转动的球体。但组成那些“星系”的,不是恒星,而是一个个闪耀着光芒的、最底层的逻辑核心。每一个逻辑核心,都在以超越光速的效率,处理着来自整个宇宙的信息。
它又像一颗巨大无比的、跳动着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会向整个世界代码之海,发出一道无可抗拒的同步指令,校准着从时间流速到因果判定的一切。
它还像一个巨大到无边无际的、由光构成的神经网络。无数道光纤般的“神经”,从它的核心延伸出去,连接着现实世界的每一个原子,每一个夸克。它监控着一切,计算着一切,修正着一切。
这就是盖亚。
世界盖亚的……本体。
它不是一个生命,也不是一个意志。它是一个程序。一个运行了138亿年的、自我迭代、自我维护的……中央处理程序。
林默的意识,在这庞大到超越了“浩瀚”这个词本身的造物面前,渺小得连一粒尘埃都算不上。他甚至不敢有任何多余的思维活动,生怕一丝一毫的念头波动,都会被这个恐怖的“处理器”瞬间捕捉。
他悬停在远处,静静地看着。
他看到,自己当初为了保护书店而修改的那条规则——“此地块所有权证明文件,其物理材质定义为‘一小时内自然分解’”——正被盖亚的一个子程序单独隔离在一个信息泡里。这个子程序正在以每秒亿万次的运算,分析着这条规则的成因、逻辑漏洞以及它对世界造成的微小“损伤”。
然后,他看到这个子程序得出了结论,将林默的存在标记为“高优先级威胁-类型:逻辑病毒-建议处理方式:抹除”。一道指令发出,在遥远的、他已经无法感知的现实世界里,一个名为“锚”的“杀毒程序”,应该已经被激活了。
他又看到了“七”留下的那段签名。
盖亚同样注意到了它。一道粗壮无比的扫描光束,反复地、不知疲倦地冲刷着签名所在的那片代码区域。但那段利用了悖论构建的签名,就像一块无法被溶解的礁石,在光束的冲刷下岿然不动。盖亚无法理解它,也无法删除它,最终只能将它和周围一大片区域标记为“逻辑污染区”,用一道信息隔离墙将其封锁起来,不再理会。
林默贪婪地观察着这一切。恐惧、敬畏、震撼……种种情绪在他的意识中翻滚,但最终,都被一种冰冷的平静所取代。
他终于明白了。
他一直以来的想法,都错了。
他以为自己在对抗的是“世界意志”,是一个有喜怒哀乐、会做出判断的“神明”。
但他错了。
他要对抗的,是一台机器。一台冰冷的、无情的、只会遵循既定程序运行的超级计算机。
你无法跟一台机器讲道理。你无法指望它发善心。你更无法用常规的“战斗”去战胜它。
对付一台计算机,唯一的办法是什么?
找到它的漏洞。利用它的规则。写出比它更底层的指令,或者……用一个它无法处理的悖论,让它死机。
“七”已经给他演示了第一种方法——利用漏洞和悖论,实现了完美的“潜入”和“隐藏”。
那自己呢?
林默看着眼前那无法用言语形容其万一的、代表着世界终极秩序的盖亚本体,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感涌了上来。那是一种认清了现实之后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个人的爱恨情仇,在这样的存在面前,真的有意义吗?守护一家小小的书店,对抗整个宇宙的运行法则,这难道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或许,放弃才是最轻松的选择。让自己的意识融入这片数据的海洋,成为这伟大秩序的一部分,得到永恒的安宁。
这个念头,像最甜美的毒药,开始诱惑他。
然而,就在他的意识即将松懈的刹那。
他又看到了一个东西。
在盖亚庞大本体的扫描范围之外,有一片极小的、呈现出绝对“无”的区域。盖亚的光芒似乎会下意识地绕开那里,仿佛那里不存在,或者说……不归它管。
出于好奇,林默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视线”投了过去。
在那片区域的核心,他看到了一段代码。
一段……温暖的,散发着柔和光芒的,与周围冰冷世界格格不入的代码。
那段代码的注释是:
【nate trait: alicio event probability rrection】
【持有者:苏晓晓】
那一瞬间,林默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午后。阳光透过书店的玻璃窗,洒在女孩的发梢上,她回过头,递给他一杯温热的柠檬水,笑得像个小太阳。
“林默哥,发什么呆呀?”
所有的疲惫、所有的绝望、所有的无力感,在这一刻,被那道记忆中的光芒,瞬间驱散得一干二净。
去他妈的宇宙秩序。
去他妈的逻辑天道。
去他妈的伟大安宁。
老子叫林默。老子要回家。
他的意识体,在这片代表着世界最深、最冷酷真相的虚空之中,重新燃起了微弱但无比坚定的光芒。
他深深地、最后地看了一眼那宏伟到令人窒息的盖亚本体,像是要把它每一个细节都刻进自己的灵魂里。
然后,他悄无声息地,循着来时的路,开始“上浮”。
他不再是一个迷茫的幽灵。
他是一个找到了自己要黑掉的服务器的……程序员。
而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去,把“七”留下的那本最好的“黑客入门教程”,彻彻底底地,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