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梁香今日来赴公输通的宴请,论起缘由,还是公输通说要同她引荐一个人做她的亲随。
此人姓甘名小虎,膂力过人,少而勇猛,还是上一届武举的武状元,现今在霄羽军中任队正。
若论及别的身份,此人还是公输通的阿姐——即公输氏少君一位侍倌的妹妹,也算有一二姻亲关系。
只是公输氏的势力不在军中,而这甘小虎又是个心气高的,她家中又对她这个单灵根寄予厚望,指望她做出一番大事业,便不满足于只借着公输氏的势在京中缓慢熬着资历,做个寻常武官,这才想要让公输通引荐,投效别处。
这个“别处”自也不是随便哪处就可以。
时逢赤帝和监国太子大限将至之际,最多过不了百年,一场大玄仙朝前所未有的权力更迭动荡就要拉开序幕,各方势力都将粉墨登场。
若有心参与到这场斗争中来,以图谋高位,那下注的人选自然是除了未来的帝姬帝子之外,不做他想。
时今已受册封的帝姬帝子大多年岁不小,身边英才济济,自不缺一个出身寒门,没什么背景,年岁又小的小小武状元投效。
但凭着她哥哥在公输氏少君那里的脸面,让公输通帮她寻个机会,试试看能否将其引荐给虞氏和陆氏这两家年岁尚轻的少君,倒也不难。
这事儿公输通自然也是同都梁香早早打过招呼的,毕竟看对眼缘是其次,虞氏自还要对此人的背景调查一番,才能放心地用人。
如今虞氏也对此人的身份勘验核查过了,今日的宴会虽是都梁香同甘小虎第一次见面,也不过走个过场。
她肯来赴宴,那态度就是很明朗的了。
除非甘小虎忽然指着都梁香鼻子破口大骂,或是见了才方知这甘小虎还有别的什么难以忍受的缺点,不然这人,多半是会收下的。
这倒并非是因为甘小虎多么勇武过人,而虞氏因此对她青眼有加,只不过是为了博得个“唯才是举,求贤若渴,不论出身”的好声名罢了。
公输通在宴上要为都梁香引荐甘小虎,还叫了宿愧作陪,两人同在太学院读书,关系自然不错,较旁人也亲近些。
都梁香因请了宿愧在太学院帮忙照看薛庭梧的缘故,近来和宿愧走得也颇近。
宴上觥筹交错,又都是熟人,气氛相当热络。
都梁香若是想讨好谁,那自然是手到擒来,没有拿不下的,只堆堆笑,寥寥几语就勾得甘小虎同她敞开心扉,勾肩搭背,称姐道妹的。
甘小虎拍拍胸脯,那张稚嫩的娃娃脸上写满了和她年纪长相皆不相符的豪气。
“以后但有用得上妹妹的地方,我甘小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甘小虎举起酒碗,满饮而尽。
“文炳言重了。”
都梁香亦与她同饮,倾心折节以待,直哄得甘小虎这直来直去,没什么弯弯绕绕的半大少年,引都梁香为毕生知己,恨不得在娘胎里就同她相识。
宴上气氛正好,方才献舞的舞侍们,现下各个都坐到了她们这些女郎的身边,贴身服侍。
唇边递来一颗剥好的荔枝。
都梁香略一俯首,就着舞侍的手吃下了那颗荔枝。
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小小插曲,都梁香却总觉得,自她一进公输通这绀珠院,就感觉到的那种如芒刺背之感,蓦然又加重了些许。
她蹙了蹙眉。
修士神识敏锐,这种隐晦的不舒适感是不能像寻常凡人那样,当是自己疑神疑鬼而忽略过去的。
保不齐这种玄妙的警惕感,在什么时候就能救自己一命。
她向着乐侍们的席间扫视了过去,还以为要梭巡一会儿,就见一个肌肤白得发光,哪怕戴着面纱,在人群中也极为惹眼的乐侍,正两眼冒火地盯着她。
都梁香往身旁的人身上靠了靠,示意他看过去。
“你俩是一对儿?”
“虞郎你说什么呢,我都不认识那人。”那舞侍慌忙否认。
一片馨香窝进了他怀里,叫他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都梁香只随意试探了一下,果然那乐侍见她这般举动,两只眼睛瞪得更大了,就差怒发冲冠了。
虽想不明白这乐侍的敌意是打哪儿来的,但都梁香忽然觉得这双眼睛莫名有些熟悉起来。
“不认识?你们舞乐难道平日里不一起排演吗?”
“但那人好像是最近新来的呀,我从前都不曾见过呢。”
都梁香垂眸摩挲着手中茶碗,只淡淡“嗯”了一声。
略过这个小插曲不提,都梁香不动声色地继续与众人攀谈着,就听甘小虎说起今日其实不是她第一面见她来着。
上次在棋院,其实还远远在楼外见过她一面呢,还给她送了条花枝。
“原来是你。”都梁香恍然道,听她还因此遭了王梁挟私报复,只摇头失笑,“冒失。”
甘小虎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道:“那不是想着给姐姐留个好印象嘛,日后说起来也是雅事一桩,没想到现在成了糗事一桩了。”
都梁香笑道:“那也是趣事,怎么是糗事。”
席间行起了酒令,宿愧本就擅作诗这自不必提,公输通虽然在太学院中主修的是格物科,寻常课业压根就不考核诗赋,但耳濡目染之下,那也是会作的,飞花令亦不在话下,都梁香也是如此,这飞花令只为难住了甘小虎一人。
就是不作新诗,只背诵前人诗句,她会背的也不多,饶是她酒量最佳,这会儿也被罚酒罚得个酩酊大醉了。
都梁香亦喝得晕陶陶的,虽说修士可以通过内力将酒水自体内逼出,但除非事出有因,不然在宴上这么做总归是有些扫兴的。
女郎们以歌送酒,叫乐侍奏箜篌相伴。
宿愧闭眼沉醉地听了几耳,忽感慨道:“这箜篌听着音色极好,恐不是凡品。”
都梁香懒倚在舞侍身上,醉眼迷蒙,忽地挑了挑眉。
她早瞧见了那看着极素朴的箜篌,只因同卫琛那碧鸾“缨以金采,络以翠藻”的华美模样大不相同,才将那点疑虑从心头消了去。
宿愧只是随口一提,并无下文。
飞花令还在继续着,甘小虎搜肠刮肚,再是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带数字的诗句了,又不甘接连被罚,只自暴自弃道:“四个黄鹂鸣翠柳,两行白鹭上青天。”
此言一出,给众人眼泪都笑出来了。
都梁香笑道:“神都才气共八斗——”
这话头起得奇怪,众人便都凝神去听,都梁香却分了余光去瞧那乐侍。
“卫瑛卫子信独得一石,你甘文炳倒欠两斗啊。”
宴上哄笑一团。
都梁香眯了眯眼,似有些醉。
刚才却见那乐侍听见卫瑛之名后忽然眼神又有变化,都梁香这下就有八分肯定。
好你个卫琛,都隐瞒身份混到宴席上来了,这是又憋着什么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