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不错诶。”都梁香吟咏了一遍,赞道。
依她的眼光来看,薛庭梧这卫体行书至少也有佳上之品,已经很不错了,在他这个年纪的太学生中,就是书品不入流的也大有人在呢。
不入流并非写得不好看,只是还没有形成独特的风格神采,不够动人而已。
薛庭梧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
“……不是我的功劳。”
他看着地上的这块诗板,又向楼中看了过去,里面悬挂着的皆是声震天下的名篇,不是出自鸿儒之手,就是出于文宗之笔。
甚至不乏选入了《大玄文选》的名篇,皆是他自幼学习诵读过的传世佳作。
他略带赧然地疑虑道:“我的诗……不会也要挂进去吧?”
都梁香嗤嗤地笑了起来,“当然不会啦,如果任谁的诗作都要挂上去,栖凤台早该扩建了。”
她话头一转:“不过……”
“不过?”
“你这诗作的水准虽尚不足以列于楼中,但如果你想将自己的大作留在这里的话,我也可以给你徇私啊……”
薛庭梧连忙按住她的手,面上微红。
“不可。”
都梁香本也就是逗逗他,她用她的赤金凤步摇敲了敲诗板,那诗板就化作一块三寸大小的小小木牌,正落在她掌心。
“当然不可啦,叫它留在栖凤台里有什么意思,你难道是写给那些日后要来这里游览的人看的吗?如果让我冒昧地猜测一下的话……我把此物留在自己身边,想来清徽应当不介意吧?”
薛庭梧抿紧了唇,却还是没压下那微微扬起的唇角。
他假装摸了摸鼻子,淡淡地“嗯”了一声。
“那我要是拿根绳子穿起来,日日佩在腰间,清徽应当也不会介意吧?”
“不……”
都梁香故作失望道:“不行?”
薛庭梧不想叫她再看着自己已显出几分窘迫的脸,只一把将她抱进怀里,怨嗔道:
“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
都梁香挠了挠他的下巴,“我知道,你就可以不说吗?”
薛庭梧本还有些埋怨她总这样故意逗弄他,闻言心中一滞。
他似乎,好像,确实,没同她说过什么表白心迹的话。
大抵是如此,她才总有些不安,总要拐弯抹角地逼他正视自己心意的吧?
思及此,他不禁有些懊恼起来。
他恍然意识到,喜欢上他这样无趣的人,她也很辛苦的吧。
指节无意识地蜷缩了起来,想着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他难免耳根一热。
酝酿了半天,他终于鼓足了勇气。
“……喜欢兰兰。”
有些话说出口,才发现并没有那么难。
都梁香双臂环上他的脖子,在他颊边轻吻了一下,笑吟吟道:“我也喜欢你呀,薛庭梧。”
他眼里盛着她眉眼生动的模样,也笑起来。
胸口被一种温热的暖意填得满满当当,连指尖都酥麻起来。
他收紧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将下巴轻轻抵在她发顶,嗅着她青丝间淡淡的兰香——那是他最令他心安的气息。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真希望时光就永远停驻在此刻啊。
“知错能改,很不错嘛,薛庭梧,我决定给你一个奖励。”
她眸光狡黠,定是又打起了什么坏主意……嗯,也许是好主意也说不定。
她就是戏弄他,也总是叫他欢喜的。不过是叫人甜蜜的欢喜,叫人涩然的欢喜,和叫人恼恨的欢喜,这些区别罢了。
“你想要这个奖励吗?”都梁香又问。
薛庭梧想,若是叫从前的他来答,少不得要故作清高地拒绝掉。
但现在的他已不是从前的他了,他能感觉到,他的欲望在与日膨胀,他待自己……已是越来越放纵了。
“……想。”
“那好哦。”
都梁香很满意自己的调教成果,虽然看薛庭梧欲拒还迎故作矜持的样子也是别有一番风趣,但总这样她也是会累的。
现在这样也很不错。
都梁香指使他道:“那你去给我把那株草采来。”
她指着灵思渠中的几块水中小洲,其上遍生花草,她怕薛庭梧采错了,又道:“要那株花蕊是白色的,开着丛丛淡紫色花簇的草。”
薛庭梧点点头,飞身落在洲上,衣袂蹁跹,飘然欲仙。
“这株吗?”
月辉清浅,波光潋滟,四野寂寂,唯闻流水与风过花草的簌簌声。
都梁香懒倚在画栏上,往下望去,见他一身素淡青袍,也难掩那秀朗清俊的美姿容,微风拂起他的衣袖,眉目柔和似水,立在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水中,花草掩身,似入了画般。
忍不住多欣赏了片刻,心头一动,忽起了些原先没有的心思。
她挑了挑眉,不答反问:“薛庭梧,《蒹葭》你听不听啊?”
蒹葭?
薛庭梧一怔,四下轻扫了一眼,也不见此间有蒹葭生长,怎忽地提起了蒹葭,他默诵起蒹葭……
……原来是此意。
薛庭梧胸口一热,暗生期待,迎着都梁香笑吟吟的面容,微点了点头。
“算了,我不会唱。”
薛庭梧知自己又被耍了,果然怒目而视,幽怨地瞪了她好几眼,才压下心头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火气,重新任劳任怨地去替她采花。
鼻尖忽然轻嗅到一缕熟悉的芳香。
兰兰身上的味道?
是她常佩戴在身上的香草吗?
那约莫就是这一株了吧……薛庭梧才采下那株开着紫白相间花簇的香草,都梁香就敲了敲手中的赤金凤步摇。
灵思渠上游飞的凤凰似是感应到了什么,缓缓扑扇了两下羽翼,身上各色的翎羽便重新化为了似古字一般的水草。
那些莹莹生光的“词藻”向着薛庭梧飞来。
准确地说,是向着他手中的那株香草飞去。
浮游纷飞的词藻,一个个附了上去,为它蒙上了一层玉质般的剔透光泽。
薛庭梧轻抚了一下,入手也是玉一般的触感,像是为这株草罩上了一件量身定做的水晶外衣。
看上去应该是某种能保花草不腐的法术。
孰料下一刻,那水晶外衣便剥落了下来,化作古字,在薛庭梧面前一一铺陈而开。
正是他所作的那首《长风吟》。
静待几息后,凌空而列的古字又重新附到了那株草上去。
“薛庭梧,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都梁香下巴枕在交叠的手背上,偏头脆声声问他。
薛庭梧心道,他为人还算细心,这难不倒他。
“是你常佩的香草,对不对?”
兰兰,她……想到此处,即使两人已这般亲密了,可这样的事,也依旧叫他羞涩。
她大抵是想让他和她佩一样的香,有一样的味道。
“这是泽兰草啊。”
都梁香轻飘飘道。
落在薛庭梧耳中,却无疑平地一声惊雷。
他的脸火辣辣地烧起来,只觉手中的泽兰草也变得烫手起来,指尖酥麻得厉害。
都梁香就知道他会是这反应,在栏上笑得前仰后合。
薛庭梧握着泽兰草的手不由得紧了紧,仰头瞧着她,忽然想起两人的初遇。
那时他身负重伤,又被围攻,躲至一棵树下,他察觉到了生人的气息,穿过层叠叶片的遮掩,只瞥见了一双美丽动人的眼睛。
他的心湖似被什么拨弄了一下,泛起涟漪。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回想,却好似命定的相遇一般。
他捂着鼓噪的胸口,只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天色昏暗,栖凤台各处早早亮起了铭刻了照明法阵的石灯。
光影下她的面容清晰如刻,而余下的一切仿佛都黯淡了下去。
“薛庭梧,我再问你一遍,这是什么啊?”
他道:“这是泽兰草。”
“真是笨,这是定情信物啊。你当我费了这么半天功夫,就是为了教你认识泽兰草吗?”
“嗯。”
“嗯什么?”
他摸了摸手中的泽兰草,心头柔软一片。
薛庭梧笑起来,心甘情愿道:“我真是太笨了。”
所以上天安排给了他一个聪明的兰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