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刚翻过的泥土。
夜玄宸的身影已经融进了漆黑的夜色,连带着墙头那些如同鬼魅般的呼吸声也一同消散。
院子里重新归于死寂,只剩下那棵槐树新苗在风雨里瑟瑟发抖。
苏晚音没有去追问那句“不能做金主”背后的深意,她只是蹲下身,伸出沾满泥泞的手,将那株被雨水打歪的树苗轻轻扶正,培上一捧新土。
“金主退了,伶人还在。”
她拍了拍手上的泥,声音很轻,像是说给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这出戏,本就不靠谁来唱。”
指尖触碰到袖口内袋,那里藏着一枚触手生温的冰蚕茧。
这是昨夜从百戏空间“玲珑阁”里兑换出来的物件,只有指甲盖大小,却是个稀罕货。
按照空间法则,此物遇体温即融,能开启“记忆织锦”——说白了,就是能在脑海里回溯那些早已模糊的物件工艺细节。
她手指微微用力。
“咔嚓”一声轻响,冰蚕茧碎了。
一股凉意顺着指尖瞬间游遍全身,脑海深处仿佛有一扇厚重的大门正在缓缓推开,无数关于苏家班旧时的图谱、针法、道具制式,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飞速掠过。
这不仅仅是外挂,更是苏家几代人的血汗结晶。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晚音社的大门就被扣响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御前红人高公公。
这老太监脸上挂着那副万年不变的假笑,手里捧着一卷明黄色的绫缎,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连脚步声都轻得像猫。
“苏班主,昨儿个那出《招魂引》唱得可是惊天动地啊。”高公公也不进屋,就站在天井里,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滴溜溜地在苏晚音身上打转,“陛下今儿个乏了,特命咱家送来这卷东西,说是宫里库房翻出来的旧物拓片,让苏班主给掌掌眼,辨个真伪。”
苏晚音接过黄绫,入手微沉。
她当着高公公的面缓缓展开。
黄绫之上,是一枚墨色拓印的玉佩图案。
云雷纹古朴大气,中间镂空处雕着一只振翅欲飞的螭龙。
苏晚音的心跳漏了半拍。
这是夜玄宸腰间那块玉佩。也就是昨晚皇帝起疑的那块。
这是一道送命题。
若是答这是先太子旧物,那夜玄宸私藏前朝储君信物,就是板上钉钉的谋逆大罪;若是答不知,或者乱答,那就是欺君。
皇帝既然让人送来拓片,必然是心里已经有了九成把握,只差这最后一成的实锤。
“兹事体大,民女需借光细看。”苏晚音面色不改,做了个请的手势,“公公稍坐。”
她转身进了里屋,放下帘子。
在那一瞬间,她闭上了眼。
百戏空间,起。
意识沉入那座虚幻而宏大的“织锦阁”。
她在浩如烟海的档案里疯狂翻找——父亲当年是尚衣局的首席供奉,专司东宫服饰纹样。
找到了!
一本泛黄的《东宫服制录》在她脑海中摊开。
苏晚音将那张拓片的记忆与图谱进行比对。
边缘云雷纹的走线弧度,完全一致。
甚至连螭龙鳞片的排列数,都分毫不差。
这就是先太子的东西。
死局?
苏晚音的意识就像放大镜,死死盯着那个拓片的右下角。
在第三道回钩的云纹处,有一个极其微小、几乎肉眼不可见的星点。
她猛地调动空间里关于“异域服饰考”的资料。
北狄王室工匠的习惯!
那是北狄人特有的“星钩续脉”手法。
通常用于修复破损的贵重玉器,或者……在战利品上打下属于自己的隐秘烙印。
苏晚音猛地睁开眼,后背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这玉佩确是先太子的,但它去过北狄,甚至可能被打碎过,又被北狄人修补好了。
她抓起桌上的素绢,叫来早已在侧门候着的沈砚秋。
“师兄,取琵琶废弦,我要用。”
一刻钟后。
苏晚音捧着黄绫和那方新绣的素绢走了出来。
“回公公的话,”苏晚音声音清脆,不卑不亢,“这纹样,确是先太子喜爱的‘云龙游’不假。家父当年的手稿里有过记载。”
高公公那双半眯着的眼瞬间睁开,精光四射,嘴角那抹冷笑还没来得及挂稳。
“但是——”
苏晚音话锋一转,指尖点在那个微不可察的星点处,“此处残缺,恐是后人修补或是仿品。您看这针脚走势,乃是北地匠人惯用的‘星钩’技法。咱中原的玉雕讲究‘玉必有工,工必有意,意必吉祥’,断不会在龙尾处留这种断纹。”
高公公愣住了。
他凑近了细看,确实在那个位置看到了一点极不和谐的顿挫。
“依民女看,这东西若非赝品,便是流落北地多年,被外族工匠动过手脚的‘残次货’。”苏晚音把那块素绢呈上,“这是民女方才让人复原的纹样,两相对比,高下一眼便知。”
高公公捏着那块素绢,眉头皱成了“川”字。
如果是“残次货”或者“战利品”,那夜玄宸拿着它,性质就变了。
不再是私藏信物意图谋反,倒更像是……拿着敌国送回来的某种羞辱,或者是缴获的战利品?
“苏班主这双眼睛,倒是毒得很。”高公公深深看了她一眼,收起黄绫,“咱家这就回宫复命。”
送走这尊瘟神,苏晚音才觉得腿肚子有点转筋。
她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水,一口灌下。
入夜,风又起了。
窗棂被轻轻推开,一股淡淡的焦糊味儿飘了进来。
夜玄宸就像回自己家一样,熟练地翻窗落地,手里还捏着一根烧焦的鸽子羽毛。
“也没个谢字?”他挑眉,看着正坐在灯下擦拭琴弦的苏晚音。
“王爷要是死了,我这戏台子也得塌一半。”苏晚音头都没抬,“那是互保,不是恩情。”
夜玄宸轻笑一声,把那根焦黑的羽毛放在桌上。
“东角楼的余孽昨晚放飞了最后一只信鸽。”他拉过一张椅子坐下,眼神瞬间冷了下来,“目的地是雁门关外三十里——那是北狄左贤王的‘影狼营’驻地。”
苏晚音拿起那根羽毛,鼻尖凑近闻了闻。
除了焦味,还有一股特殊的腥气。
“这是用狼油浸泡过的信筒,防水防潮。”她把羽毛扔进炭盆,“他们想干什么?”
“他们要我在三日后的平反大典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手把这枚玉佩‘献’出来。”夜玄宸的声音像是淬了冰,“名义是‘归还故国信物’,实则是要坐实我这质子早已认祖归宗,成了北狄的走狗。”
这一招毒辣至极。
如果夜玄宸不交,皇帝会查出他私藏;如果交了,那就是通敌。
严党虽然倒了,但这盘棋的后手,是北狄人在下。
“那就让他们看一场真正的‘归还’。”
苏晚音站起身,走到那个用来排演新戏《长夜行》的道具箱前。
她取出一个造型古朴的博山炉,又从怀里摸出那枚早已碎裂的青玉蝉残片——那是她父亲的遗物,材质与夜玄宸那块极其相似。
“你要干什么?”夜玄宸眯起眼。
苏晚音将玉蝉残片嵌入香炉底座的暗格之中,转过身,眼底跳动着两簇幽火。
“三日后,大典之上,我会请旨为你这质子‘祈福’。我会当众焚此佩祭奠亡父,顺便……也祭奠那位从未谋面的先太子。”
她看着夜玄宸,一字一顿:“既然这玉佩是‘祸根’,那就让它变成‘灰烬’。若有人问起玉佩去向……”
苏晚音嘴角勾起一抹凄绝的弧度,“你就说,它随忠魂一道,化作了不朝天的灰。死无对证,灰飞烟灭。无论是皇帝还是北狄,谁还能从一堆灰里挑出刺来?”
夜玄宸定定地看着她,良久,忽然笑了。
那笑意里少了几分算计,多了几分真实的欣赏。
“苏老板,这把火,烧得好。”
与此同时,皇城角楼之上。
高公公负手而立,夜风吹得他那身宽大的袍服猎猎作响。
他手里捏着那份墨迹未干的密折,目光遥遥望着晚音社的方向。
“质子与苏氏,似有共谋。”
他低声喃喃,随后将密折缓缓撕碎,碎片随风飘散。
“然所谋者……非逆,乃局。这京城的水,越混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