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京华疑云
北京,紫禁城,承明殿。
李三才自江南发来的八百里加急奏报,如同投入滚油的冰块,瞬间在看似平静的朝堂之下,激起了剧烈而无声的爆炸。奏报以最简练的文字,禀报了寄畅园之会、擒拿顾宪成、汪文言、击杀云鹤散人,以及随之而来的漕工罢运、白莲教围攻府衙、海上不明船队等一连串惊心动魄的变故。最后,是那句沉甸甸的、带着鲜血与决绝的“臣,李三才,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漕运,肃清妖氛。然,若朝廷不能断然支持,速派援兵,则臣……恐难独木支大厦,只手挽狂澜。”
奏报是密匣封缄,直呈摄政王与御前。然而,这世上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在这紫禁城。几乎在李三才奏报抵达的同时,关于江南剧变、顾宪成下狱、漕运濒危的各种消息,就已经如同瘟疫般,在京城勋贵、文官、清流乃至市井之间,飞速流传开来。版本各异,细节夸张,但核心一致:那位奉旨南下、被寄予厚望的李抚台,在江南大开杀戒,不仅拿下了致仕元老、清流领袖顾宪成,抄了富可敌国的盐漕巨贾汪文言,更激起了漕工暴动、白莲教作乱,致使江南大乱,漕运命悬一线!
恐慌、愤怒、猜疑、幸灾乐祸……各种情绪在暗流中涌动、发酵。承明殿前,辰时“候见”的官员队列,比往日更加沉默,也更加压抑。无数道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那紧闭的殿门,试图从里面透出的些许光线和声响中,窥探那位高踞其上的年轻摄政,将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惊涛骇浪。
殿内,气氛同样凝重如铁。方平端坐公案之后,面前摊开着李三才的奏报,以及随之附上的、韩墨秘密送回的、关于“枢星”与江南势力勾结的初步调查报告。叶向高、沈一贯、王家屏三位阁老分坐下首,人人面色沉郁。兵部左侍郎(署理部务)孙传庭、户部尚书赵世卿、刑部尚书刘一焜、新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接替被处置的邹元标)杨涟,以及刚刚自西山返回、身上还带着未愈伤口的锦衣卫指挥使韩墨,皆肃立两旁。
殿内炭火依旧很旺,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寒意。
“江南之事,诸卿都看过了。” 方平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却让所有人心中都是一紧,“李三才所为,是功是过?漕运危局,当如何解?江南乱象,又该如何平定?都说说吧。”
短暂的沉默。叶向高率先起身,这位三朝元老此刻须发似乎更白了些,他手持玉笏,沉声道:“陛下,王爷。李三才奉旨南下,整顿江南,肃清奸宄,本是其职责所在。顾宪成身为致仕高官,不知收敛,反与奸商、妖道密会,妄议朝政,其行确有不当,拿下问罪,亦不为过。汪文言勾结海寇,走私军火,贪墨国帑,罪在不赦。云鹤散人传播邪教,聚众谋反,更是死有余辜。然……”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然,李三才行事,操之过急,手段酷烈。顾宪成在江南士林中声望极高,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拿下他,无异于捅了马蜂窝,必激起清流物议,江南士绅惶恐。汪文言产业牵连甚广,骤然抄没,江南市井必受震荡。更兼其处置逆党余孽、白莲教众之时,未能恩威并施,分化瓦解,反激起漕工罢运、教众围攻府衙,致使局面迅速恶化。如今漕运受阻,江南震荡,海上威胁又至……此绝非朝廷所愿见。老臣以为,当务之急,是速派得力重臣,持节南下,接替或协助李三才,稳定局面,安抚人心,疏通漕运,剿抚并用,以平乱象。李三才……或可调回,另作任用。”
叶向高这番话,算是老成持重之见。既肯定了李三才部分行动的正当性,又指出了其“操切”的失误,主张以稳为主,派重臣接手,平息事态。这也是朝中大多数官员,尤其是文官集团,可能接受的方案。
然而,方平尚未表态,新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杨涟,这位同样以刚直敢言着称、接替了邹元标位置的清流干将,便出列反驳:“叶阁老此言差矣!”
杨涟年纪不过四十许,面如冠玉,目光锐利,声音洪亮:“李三才奉旨行事,雷厉风行,不畏权贵,不避艰险,正是人臣典范!顾宪成倚老卖老,勾结妖邪,其罪当诛!汪文言、白莲教妖人,更是国之蠹虫,社稷大害!李三才一举擒之,正是大快人心,彰显国法!至于漕工罢运、教众作乱,此乃奸人煽惑,逆党反扑,岂能将罪责归于李抚台?若因其有乱,便畏首畏尾,调回能臣,岂不是正合逆党之意,助长奸邪气焰?江南之弊,积重难返,非霹雳手段,不能荡涤妖氛!下官以为,非但不能调回李三才,更应明发谕旨,肯定其功,授其全权,并速调精兵强将,南下增援,助其一鼓作气,彻底肃清江南逆党,保障漕运畅通!如此,方能震慑宵小,安定人心!”
杨涟显然是站在方平(或者说,是站在“肃清逆党、整饬纲纪”的立场)一边,力挺李三才,主张强硬镇压,彻底清洗。这与叶向高的“稳妥”方案,截然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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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重臣意见相左,殿内气氛更加微妙。沈一贯、王家屏等阁老眼观鼻,鼻观心,暂不表态。孙传庭、赵世卿等人更是低头不语。
方平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一直沉默的韩墨身上:“韩墨,你刚从江南(暗指其秘密调查)回来,又亲历西山、天津卫之事。以你之见,江南局势,根源何在?李三才所为,是耶非耶?该当如何处置?”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韩墨身上。这位锦衣卫指挥使,如今可是摄政王身边最锋利、也最神秘的一把刀,他的意见,或许最能反映王爷的真实想法。
韩墨出列,单膝跪地,声音平稳而清晰:“回陛下,王爷。卑职奉命查案,对江南之事,略知皮毛。以卑职愚见,江南乱象,其根源,不在李抚台是否‘操切’,而在逆党‘枢星’及其江南党羽,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图谋甚大。顾宪成是否知情,尚待审讯。然汪文言、白莲教云鹤散人,确系‘枢星’在江南之重要爪牙,掌控盐漕,聚敛钱财,传播邪教,勾结外洋,走私军火,其罪滔天!李抚台一举破获其巢穴,擒杀首要,正是打蛇七寸,击中要害!逆党因此狗急跳墙,煽动漕工,鼓噪教众,甚至可能调动海上力量,意在制造混乱,逼迫朝廷让步,甚至……借乱生事,实现其裂土分疆之阴谋!”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漕运危局,确系燃眉之急。然,漕运之弊,本与逆党勾结相关。若因逆党煽动罢运,便畏缩不前,甚至追究李抚台之责,则正中逆党下怀,从此漕运永无宁日,朝廷权威扫地!卑职以为,当双管齐下。一方面,明发上谕,肯定李抚台之功,授其临机专断之权,并即刻从山东、河南、南直隶等地,抽调可靠营兵、漕标兵,火速南下增援,弹压暴乱,保障漕河畅通。凡有敢堵塞漕河、攻击官军者,以谋逆论处,立斩不赦!另一方面,暗遣精锐,由李抚台或朝廷特使统领,顺藤摸瓜,深挖‘枢星’在江南乃至朝中之党羽网络,务求斩草除根,永绝后患!至于顾宪成……其罪固在,然其为清流领袖,影响力甚大。可暂且收监,详加审讯,公布其罪证,以服天下。但最终处置,宜由陛下与王爷圣裁,或可……稍留余地。”
韩墨这番话,显然比杨涟更加周密,也更有操作性。既支持了李三才的强硬行动,指出了问题的本质(“枢星”作乱),又提出了具体的应对策略(明剿暗查,双管齐下),还对顾宪成的处理给出了相对灵活的建议(审讯公示,留有余地)。这显然更符合方平一贯的作风——目标明确,手段灵活,既讲原则,也懂权衡。
方平微微颔首,不置可否,又看向兵部孙传庭:“孙卿,调兵南下,需多少兵马?粮饷几何?从何处抽调,可保北疆无虞?”
孙传庭早已胸有成竹,出列道:“回王爷。江南乱事,以弹压地方、疏通漕运、防范海上为主,无需大军。可调山东登莱营兵三千,河南归德营兵两千,南直隶扬州、镇江标兵各一千,共计七千精锐,由一得力将领统率,火速南下,听李抚台调遣。此数营兵,皆非北防主力,抽调无碍大局。粮饷可由山东、河南藩库就近支应部分,不足者,由漕粮改折银中划拨。然,需严防倭寇或海逆趁虚袭击沿海,可令福建俞大猷、浙江戚继光,加强戒备,并抽调其部分水师北上,巡弋江浙外海,以作策应。”
“准。” 方平点头,“即刻拟旨,以兵部令,调此七千兵马,克日南下。统兵将领……” 他略一沉吟,“以锦衣卫指挥佥事、原西山剿匪有功之陆文昭为钦差副使,授参将衔,统率南下兵马,听李三才节制。陆文昭熟悉逆党手段,又经西山磨砺,可当此任。”
陆文昭?众人皆是一愣。此人名不见经传,不过是锦衣卫一个中层武官,虽有西山之功,但骤然授以参将、统兵南下,是否……太过破格?但看到方平不容置疑的神色,以及韩墨微微颔首的反应,众人便知,这恐怕是摄政王早已属意之人,或是韩墨极力举荐的心腹。
“户部,” 方平又看向赵世卿,“漕粮改折银,追缴逆产银,需加快进度。南下兵马粮饷,务必保障,不得有误。江南市井若有动荡,可拨专款,平价售粮,稳定民心。记住,钱要花在刀刃上,账要记得清清楚楚。”
“臣……遵旨。” 赵世卿硬着头皮应下,知道这又是难如登天的差事。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 方平看向刘一焜和杨涟,“顾宪成一案,由三法司、锦衣卫联合会审。证据要实,程序要公,审结要快。其供词、罪证,需详细记录,部分可适时公布,以正视听。然,不得刑讯逼供,不得牵连过广。尤其是东林书院及其他清流人士,若无确凿证据表明其参与逆谋,不得随意攀扯。朝廷整顿纲纪,不意味着党同伐异。这一点,务必把握清楚。”
刘一焜和杨涟躬身领命。方平这话,既是要求,也是警告。既要彻查顾宪成,又不能扩大化,引发清流集团的全面对抗。
“至于李三才……” 方平最后道,手指轻轻敲击着李三才的奏报,“其忠勇可嘉,然处境危殆。拟旨,嘉奖其功,晋右副都御史,仍巡抚应天,总理江南军务兼督漕运,赐麒麟服,赏银千两。告之,朝廷知他艰难,援兵不日即到,令其放手施为,务必稳住漕运,平定地方。然,亦需讲究策略,剿抚并用,不可一味用强,激化矛盾。凡有重大举措,需及时奏报。另外,” 他顿了顿,“以朕……以本王名义,密信于他,告诉他,江南之重,在于漕运;漕运之安,在于根除‘枢星’党羽。令其与韩墨派出之人密切配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务必揪出隐藏最深之元凶巨恶!”
一番安排,可谓面面俱到,既表明了朝廷强力支持李三才、平定江南乱局的决心,又做了具体的军事、财政、司法部署,同时还留有余地,防止事态失控。尤其最后那句“密信”,更是点睛之笔,将江南乱局的终极目标,指向了隐藏幕后的“枢星”。
殿中众臣,无论心中作何想法,此刻也只能躬身领命:“臣等遵旨。”
“若无他事,便去办吧。韩墨留下。” 方平挥手。
众人依次退出承明殿。殿内,只剩下方平与韩墨二人。
“王爷,” 韩墨低声道,“陆文昭虽勇,然资历尚浅,骤然统兵,恐难以服众,尤其难以驾驭那些骄兵悍将。是否……”
“正因其资历浅,无根基,才能完全听命于你,听命于本王。” 方平打断他,目光幽深,“江南之事,非比寻常。那里是‘枢星’经营多年的巢穴,水太深,关系太复杂。派个根基深厚的将领去,难保不会被拉拢、被蒙蔽,甚至……被利用。陆文昭是你的人,忠心可靠,又熟知逆党内情,正是最合适的人选。告诉他,放手去干,有功劳,是他的;有过失,本王替他担着。但若办砸了差事,或是起了别的心思……” 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寒意,已说明一切。
“卑职明白,定会叮嘱于他。” 韩墨心中一凛。
“江南那边的‘肃奸署’,进展如何?可曾发现‘枢星’更直接的线索?” 方平问。
韩墨神色一肃:“回王爷,据‘肃奸署’最新密报,在清查汪文言、云鹤散人往来账目、书信时,发现数条线索,指向朝中一人。”
“哦?何人?” 方平目光一凝。
“此人……位高权重,且与王爷,与陛下,皆有过从。” 韩墨声音压得更低,“信王府出事前,汪文言曾通过多条隐秘渠道,向京城输送巨款,其中最大一笔,达白银五万两,接收方虽经多次转手,但最终指向的,是司礼监一名姓孙的随堂太监。而此太监,曾长期在御用监任职,掌管部分宫中采买。更重要的是,在碧云寺庄子、天津卫海船上搜出的、提及‘枢星’的密信,其纸张、墨迹,经匠作营徐先生鉴定,与宫中御用监特供的某种苏笺和松烟墨,特征高度吻合。虽然不能断定出自宫中,但可能性极大。”
“司礼监?御用监?姓孙的太监?” 方平眉头紧锁。司礼监是内廷中枢,御用监管皇家用度采买,都是要害部门。一个太监,能调动如此巨款,并与江南巨贾、白莲教勾连?他背后,是否还有人?
“可曾查到这太监,与宫中哪位贵人,或朝中哪位大臣,过往甚密?” 方平追问。
“正在查。” 韩墨道,“此人名孙暹,原是御用监少监,信王出事后,不知何故,被调至司礼监任随堂,看似明升,实则边缘。此人平日低调,与宫中几位老太妃,以及……信王生母李太后(已故)宫中的旧人,略有来往。朝中大臣……目前尚未发现明显关联。但卑职怀疑,其或许只是白手套,真正的主使者,隐藏更深。而且,御用监的苏笺、松烟墨,虽为宫中特供,但历年赏赐出去不少,宗室、勋贵、乃至得宠大臣府中,或有留存。单凭此点,难以锁定。”
线索似乎指向了宫中,却又模糊不清。司礼监太监、御用监、信王生母旧人……这些碎片,似乎能拼凑出什么,又似乎什么都说明不了。
“信王生母李太后……” 方平咀嚼着这个称呼。李太后是万历皇帝生母,信王朱载堃与当今皇帝朱载堃乃一母同胞。信王谋逆,其生母早已故去,宫中旧人……难道还有余孽?或者,有人借李太后旧人之名行事?
“继续查,盯紧这个孙暹,还有御用监一干人等。凡有异常,立即报我。另外,” 方平眼中寒光一闪,“江南那边,让‘肃奸署’顺着汪文言的银钱往来,反向追查,看看这五万两银子,最终用在了何处,经手了哪些人。还有,查查顾宪成,他与汪文言、云鹤散人交往,是真的‘失察’,还是……另有所图?他背后,是否也有人指使?”
“是!” 韩墨领命,又道,“王爷,还有一事。西山追捕信王妃世子时,陆文昭在匪巢发现的账页,提及‘天津卫,海船福星号’。经查,‘福星号’船主已失踪,但其船原本注册在福建月港‘海澄公’郑氏名下。郑氏掌控月港,富甲闽海,与倭寇、佛郎机人关系复杂。此番接应逆犯的倭寇海船,是否与郑氏有关,尚难断定。但‘枢星’势力能调用疑似郑氏的船只,其在闽浙海商中的能量,恐怕不容小觑。李抚台在江南,恐怕还要面对海上的威胁。”
“郑氏……海澄公……” 方平手指敲击桌面。这个家族,他有所耳闻,是明初受封的琉球海商领袖,世代经营海上贸易,亦商亦盗,在东南沿海势力庞大,朝廷对其也是羁縻为主。若“枢星”连郑氏都能影响或利用,那其在海上的触角,就真的可怕了。
“告诉李三才和陆文昭,陆上要稳,海上要防。必要时,可请俞大猷、戚继光水师支援。但切记,不可擅启边衅,亦不可轻易与郑氏等大海商撕破脸。眼下,我们的主要敌人,是‘枢星’及其党羽,而非所有海上势力。分化拉拢,区别对待。” 方平叮嘱道。海商势力盘根错节,牵涉海外贸易、沿海民生,甚至朝中利益,处理起来,比陆上更加棘手。
“卑职明白。”
韩墨退下后,方平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中。炭火依旧噼啪,但他的心,却比殿外呼啸的寒风更冷。
江南的乱局,漕运的危机,海上的威胁,朝中的暗流,宫中的疑云……还有那隐藏在一切背后的、如同幽灵般的“枢星”……千头万绪,危机四伏。他仿佛站在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口,脚下是滚烫的岩浆,四周是虎视眈眈的饿狼,手中看似握有至高权柄,实则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权力啊权力,果然是世间最惑人,也最毒烈的酒。饮下时,甘美无比;醉倒后,便是无边地狱。
他闭上眼,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林青墨苍白而沉静的面容。只有想到她时,心中那片冰封的荒芜,才会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
“王爷,” 孙传庭的声音在门外轻轻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急,“宫中传来消息,陛下……陛下午后忽然呕血,昏迷不醒!太医正在抢救!陈公公请您速去西苑!”
方平霍然睁眼!眼中瞬间爆射出骇人的精光!
皇帝呕血昏迷?!
这……这是巧合,还是……又一重阴谋的开始?!
他猛地起身,甚至来不及更换袍服,抓起案上的天子剑,大步向殿外走去。
“备马!去西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