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血染黎明
第一章 虎符调兵
寅时的更鼓尚未散尽,北京城上空那层铁灰色的、令人窒息的阴霾,便被骤然响起的、沉闷如雷的号角与马蹄声撕裂。那是自宫城方向传来的、带着金铁杀伐之气的声响,不同于往日朝会钟鼓的肃穆,而是战阵之上,千军万马奔腾突击的号令。
晨曦微光,刺破云层,却照不亮京城街巷间弥漫的恐慌。百姓们紧闭门户,从窗缝门隙惊恐地窥视着外面。一队队顶盔贯甲、刀枪出鞘的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流,从各个营房、校场涌出,蹄铁砸在青石板路上,迸溅出点点火星,在黎明的薄雾中拉出长长的、肃杀的身影。他们打着不同的旗号——腾骧左卫的“金吾”,腾骧右卫的“羽林”,锦衣卫的“缇骑”,甚至还有五城兵马司杂乱的“兵”、“马”字样,但此刻,他们似乎被同一道无形的命令驱动,如同无数支利箭,射向这座庞大帝都的各个要害——九座城门,皇城四门,五军都督府,六部衙门,乃至一座座高门深宅的勋贵府邸。
恐慌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昨夜“镇北王伏诛”的流言还未冷却,今晨这突如其来的、规模空前的兵马调动,又意味着什么?兵变?鞑子入寇?还是……天塌了?
“奉旨平乱!闲杂人等回避!违令者斩!”
粗粝的吼声伴随着战马的嘶鸣,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拒马、鹿砦被迅速架设在各主要路口,持戟佩刀的兵卒面色冷硬,对任何试图靠近或打探的人,报以凶狠的目光和出鞘半寸的雪亮刀锋。九座城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中,被轰然关闭,沉重的门闩落下,彻底断绝了内外交通。城头上,弓箭手张弓搭箭,弩车绞紧,对准了城下任何可疑的动静。
京城,这座大明的中枢,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变成了一座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兵营,一座内外隔绝的孤岛。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尘土、汗水和一种名为“恐惧”的无形硝烟。
皇城,午门内。
方平已换上了一身临时找来的、不甚合体的明光铠,甲叶上还带着前主人留下的细微划痕和血渍。他未戴头盔,头发用一根布带草草束起,脸上带着连夜奔逃、厮杀留下的疲惫与尘土,但那双眼睛,却在晨光中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寒星。他左手缠着浸血的绷带,右手按在腰间天子剑的剑柄上,站在临时搭建的、位于午门与端门之间广场上的简易点将台上。台下,是黑压压一片、刚刚完成初步集结的腾骧左、右卫及部分锦衣卫、神机营精锐,约五千余人,盔明甲亮,鸦雀无声,只有战马偶尔不耐地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
陈矩侍立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手中捧着一卷刚刚由司礼监加急用印的明黄圣旨。孙传庭则带着几名王府旧吏,在台下临时摆开的案几后,飞快地誊写着各种手令、调兵文书,加盖着刚刚送来的兵部大印和方平手中的虎符印鉴。
“王爷,九门已闭,各营兵马正按名册点验,向指定位置开进。五城兵马司已控制各主要街口。成国公府、信王府、张鲸外宅、晋商范永斗各处商号银楼,皆已被围,许进不许出。” 周淮安一身血迹未干的皮甲,大步上前,单膝跪地禀报,声音因激动和疲惫而有些沙哑,“只是……京营三大营驻地,反应有些蹊跷。神机营一部已听调前来,但五军营、三千营驻地大门紧闭,守军持械戒备,对我们的传令官……似有敌意。”
方平眉梢微挑,并不意外。成国公朱纯臣经营京营多年,树大根深,岂能没有死忠?昨夜信王府密谋,成国公便是重要一环。如今事败,他们狗急跳墙,试图依托京营负隅顽抗,也在情理之中。
“传令,神机营已到各部,分出一半,携火炮、火铳,即刻开赴五军营、三千营驻地外围,建立防线,围而不攻,但有异动,以火炮轰击营门!” 方平沉声下令,“另,持陛下明旨与本帅手令,再去传谕:凡放下兵器,出营归顺者,一概不究,仍为朝廷效力。若执迷不悟,与逆党同流,则视同谋反,破营之后,鸡犬不留!”
“是!” 周淮安领命,转身飞奔而去。
“王爷,信王府那边……” 陈矩上前一步,低声道,“老奴已派腾骧卫围了,但信王殿下……闭门不出,只让王府长史传出话来,说……说王爷挟持天子,矫诏谋反,他是皇室宗亲,绝不与逆臣妥协,要……要死守府邸,以待天下勤王之师。”
“勤王之师?” 方平冷笑,“他等的,是王崇古的宣大边军吧?可惜,他等不到了。陈公公,信王府内,可有动静?”
“据探子回报,府内似乎正在焚烧文书,并有甲胄碰撞之声,恐在武装家丁死士,准备据府顽抗。” 陈矩忧心道,“王爷,信王毕竟是亲王,若强攻,恐伤陛下手足之情,亦恐天下物议……”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方平目光冰冷,“信王谋逆,证据确凿,已非手足,乃国贼!陛下已下旨锁拿。他若开门受缚,尚可留其体面,由宗人府、三法司议罪。若负隅顽抗……”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便是自绝于朝廷,自绝于宗庙!传令围府兵马,限其一炷香内,开门交出所有兵器,信王及一应眷属、属官,出府受缚。过时不候,强攻!凡有抵抗,格杀勿论!但切记,不得伤害妇孺,不得纵火劫掠,违令者,军法从事!”
“是。” 陈矩心中一凛,知道王爷这是动了真怒,也下了决心。他不再多言,转身安排。
“孙先生。” 方平看向台下。
孙传庭连忙放下笔,快步上前:“王爷。”
“给大同姜镶、宣府王崇古的八百里加急,发出了吗?”
“回王爷,已用兵部最快驿道发出,双马驰送。给姜总兵的是密旨,令其接管宣大军务,监视王崇古所部,若有异动,可相机处置。给王崇古的是明旨,申饬其擅调兵马之罪,令其即刻将所部带回原防地,并单人匹马进京请罪。” 孙传庭语速很快,“另外,给蓟辽、山西、保定各督抚的警示公文,也已发出,令其加强戒备,谨防变故。”
“很好。” 方平点头,又问道,“林将军伤势如何?可曾接到城中医治?”
孙传庭脸上掠过一丝忧色:“徐先生(徐文远)已亲自带人,从密道将林将军接入城中,现安置在叶阁老一处隐秘别业,已请了京城最好的外科郎中诊治。只是……伤势太重,失血过多,又拖延太久,郎中言,需看今日能否退烧,若高烧不退,恐……”
方平心中一痛,握剑的手紧了紧。青墨……你一定要撑住!他强压下翻腾的情绪,对孙传庭道:“告诉徐先生,不惜一切代价,用最好的药,务必保住林将军性命!需要什么,直接来我这里取!”
“是。” 孙传庭应下,迟疑了一下,又道,“王爷,叶阁老刚刚派人递话,言朝中几位阁老、尚书,对今日之事,颇有疑虑,希望能入宫面圣,问个明白。另外,都察院、六科廊的言官,闻听兵马调动、围困亲王府邸,已群情激愤,恐有大规模叩阙谏诤之举。”
“意料之中。” 方平面色平静,“让叶阁老稳住他们,就说陛下龙体欠安,暂不见外臣。所有谏章,一律收下,留中不发。至于那些想叩阙的……” 他眼中寒光一闪,“告诉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皇城周边,今日戒严,无令擅闯者,以冲击宫禁论处,可当场格杀!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一切干系,由本王承担!”
孙传庭倒吸一口凉气,王爷这是要用铁血手段,暂时压下所有反对声音了。但他也知道,此刻心慈手软,便是万劫不复。他重重点头:“老朽明白。”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从东华门方向狂奔而来,马蹄在空旷的广场上敲出急促的鼓点。马上骑士浑身浴血,冲到点将台前,滚鞍落马,嘶声喊道:“报——!王爷!东厂档头许显纯,率数百番子,占据东安门,拒不开门,言无厂公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与我前部腾骧卫对峙,已发生小规模冲突!”
“张鲸!” 方平眼中杀机暴涨。这个阉狗,果然不甘束手就擒!“许显纯是冯保余孽,张鲸心腹。他这是想控制东安门,与宫外成国公的京营残部,乃至信王府,形成掎角之势,负隅顽抗!”
“王爷,东安门毗邻皇史宬、内阁大库,若被东厂占据,恐生不测。且其与宫外联络……” 陈矩急道。
“我知道。” 方平打断他,目光扫过台下肃立的将士,猛然提高声音,“腾骧左卫指挥使骆思恭!”
“末将在!” 一名身材魁梧、面如重枣的将领出列,抱拳厉喝。此人正是昨夜奉旨出京、前往昌平“剿匪”的腾骧左卫指挥使,显然在方平持金牌虎符入宫后,已迅速表明了立场。
“本帅命你,率本部一千精锐,并神机营火炮十门,即刻前往东安门!传本帅将令:东厂番子,即刻放下兵器,开门受缚,可免一死!若抗命不遵,以谋逆论处,强攻东安门,凡有抵抗,杀无赦!攻破之后,擒拿许显纯,死活不论!” 方平声如洪钟,杀气凛然。
“末将遵命!” 骆思恭眼中闪过嗜血的兴奋,重重一抱拳,转身点齐人马,轰然向东杀去。
“周淮安!” 方平又唤。
“卑职在!” 周淮安已返回复命。
“你带一队人,持我手令,去西苑御马监,调出所有库存甲胄、弓弩、火药,分发各门守军!特别是火器,多多益善!告诉御马监的人,此刻乃国难关头,若有人敢怠慢或中饱私囊,立斩不赦!”
“是!”
一道道命令,如同水银泻地,从这小小的点将台发出,迅速转化为这座古老帝都各个角落的刀光剑影、血火硝烟。方平如同一个最高明的棋手,在刚刚铺开的棋盘上,落下一个个杀意凛然的棋子。他深知,此刻比拼的不仅是兵力,更是速度、决心,以及对全局的掌控。必须在信王党羽完全反应过来、形成有效抵抗之前,以雷霆万钧之势,打垮其核心,震慑其羽翼,控制住京城局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朝阳终于挣脱了云层的束缚,将万丈金光洒向紫禁城巍峨的殿宇,也照亮了广场上将士们冰冷的甲胄和凝重的面孔。远处,隐约传来火炮的轰鸣和喊杀声,那是东安门方向。更远处,似乎也有零星的兵刃交击和惨叫传来,不知是哪处府邸或衙门发生了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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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王爷!成国公府有异动!府中冲出数百家丁死士,试图突破包围,与三千营一部汇合,被我巡城兵马击退,现退回府中,据墙死守!”
“报——!信王府方向,一炷香时间已过,府门未开,内有弓弩射击我喊话军士!”
“报——!五军营驻地,有军官鼓噪,欲冲击我外围防线,已被神机营火炮击退!”
坏消息接踵而至。方平面色沉静,并无太多意外。困兽犹斗,何况是经营多年的庞然大物。他正要下令加强攻击,一名锦衣卫千户急匆匆奔来,脸色怪异,低声道:“王爷,司礼监张鲸……在午门外求见,说……说有要事,需面见王爷和陛下。”
张鲸?他竟然主动来了?是来投降?还是来谈判?亦或是……缓兵之计?
方平与陈矩交换了一个眼神。陈矩低声道:“王爷,小心有诈。此獠奸猾,不可不防。”
“让他进来。” 方平略一沉吟,道,“就他一人。搜身。带到端门门洞,我在此见他。多派刀斧手埋伏两侧。”
“是。”
片刻之后,张鲸在四名腾骧卫武士的“护送”下,走进了端门幽深的门洞。他依旧穿着那身刺眼的大红蟒衣,但往日趾高气扬的气焰已荡然无存,脸色灰败,眼神闪烁,脚步甚至有些虚浮。见到甲胄在身、按剑而立的方平,他嘴角扯了扯,似乎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王……王爷……” 张鲸干涩地开口,声音尖利依旧,却没了底气,“咱家……咱家是来请罪的……”
“请罪?” 方平目光如刀,上下打量着他,“张公公何罪之有?不是正与信王、成国公,谋划着‘清君侧’、‘黄袍加身’的大业吗?”
张鲸身体一颤,噗通跪倒在地,以头抢地:“王爷明鉴!王爷饶命!咱家……咱家是猪油蒙了心,被信王和成国公蛊惑,才干出那等糊涂事!咱家愿戴罪立功,指认证人,交出信王谋逆的所有密信账册!只求王爷在陛下面前,为咱家美言几句,留……留咱家一条狗命!”
果然是个见风使舵、卖主求荣的货色。方平心中鄙夷,但脸上不动声色:“密信账册在何处?信王在宫中,还有哪些党羽?东厂之中,还有谁参与谋逆?你一一道来,若有半句虚言,本王立刻将你凌迟处死!”
“是!是!” 张鲸如同抓到救命稻草,连忙道,“密信账册,藏在咱家外宅书房密室之中,钥匙在此!” 他颤抖着手,从怀中摸出一枚小巧的铜钥匙。“宫中……信王在宫中,买通了御马监少监孙暹、尚膳监部分太监,还有……还有陛下身边两个近侍宫女,为其传递消息。东厂里,许显纯、谷大用、刘应坤等人,皆知其谋,并参与截杀王爷、替换口供之事!另外……另外……” 他偷眼看了看方平脸色,压低声音,“信王在宫外,还与白莲教妖人有勾连,许以事成之后,封其为国师……”
白莲教!方平瞳孔微缩。这就解释得通了,昌平黑风岭那些混在死士中的江湖亡命,恐怕就是白莲教徒!信王为了谋逆,竟连这等邪教也敢勾结,真是丧心病狂!
“还有呢?” 方平冷冷追问。
“还……还有……” 张鲸绞尽脑汁,“成国公与宣大总督王崇古,是儿女亲家!信王许诺,事成之后,封成国公为世袭罔替的‘护国公’,总揽京营;封王崇古为‘宣大王’,世镇边关!晋商范永斗,答应出银三百万两,助其起事,现已到账一百万,存在太原、宣府、京城各处银号,账目咱家也有抄本……”
一条条触目惊心的罪状,从张鲸口中吐出,坐实了信王谋逆的滔天罪行,也将其党羽网络,暴露得更加清晰。方平静静听着,心中杀意更盛。此等逆党,不诛九族,不足以谢天下!
“你说的这些,本王自会查证。” 方平待他说完,缓缓道,“张鲸,你若真想戴罪立功,光说不够,还需做。”
“王爷但请吩咐!咱家万死不辞!” 张鲸磕头如捣蒜。
“第一,你立刻手书命令,让你在东安门的心腹许显纯,开门投降。第二,以司礼监掌印名义,发布钧令,通告宫中所有太监宫女,信王谋逆,陛下已下旨锁拿,凡有与其勾结者,即刻自首,可免一死,若继续为虎作伥,一经查出,凌迟处死,诛灭三族!第三,以你东厂督主之名,下令东厂所有番役,放下兵器,接受整编,听从腾骧卫调遣。你可能做到?”
张鲸脸上露出挣扎之色,这等于让他彻底交出手中的权力和党羽,再无翻盘可能。但看着方平冰冷的眼神和周围虎视眈眈的刀斧手,他咬了咬牙:“能!咱家……奴婢一定能做到!”
“很好。” 方平对旁边一名书记官示意,“让他写。写完之后,押下去,严加看管。陈公公,你亲自带人,去他外宅,起获密信账册。记住,要快,要全!”
“老奴遵命。” 陈矩应下,眼中闪过一丝快意。他与张鲸斗了多年,今日终于看到这老对头垮台。
张鲸被带下去写手令。方平转身,再次登上点将台。远处,东安门方向的炮声似乎停了,喊杀声也渐弱。很快,有传令兵飞马来报:“王爷!东安门已下!许显纯被骆指挥使阵斩,东厂番子或死或降,东安门已在我军控制之下!”
“好!” 方平精神一振,拔剑出鞘,雪亮的剑锋直指信王府方向,“传令各路兵马,逆首信王,负隅顽抗,冥顽不灵!强攻信王府!死活不论!”
“强攻信王府!”
“强攻信王府!”
怒吼声如同海啸,在广场上响起,随即化作滚滚铁流,向着那座象征着天潢贵胄、如今却已成叛乱巢穴的王府,汹涌而去。
真正的决战,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