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天还没有完全亮透。北欧冬日的黎明总是来得迟缓而吝啬,灰蓝色的光线从厚重的云层缝隙中艰难地透出来,在雪地上投下模糊的影子。
袁源一夜未眠。
她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着天色一点点变化,从深黑到墨蓝,再到此刻这种压抑的灰白。没有日出,没有霞光,只有一片单调的、沉重的天幕,低低地压在小镇上空。
但她心里很平静。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的平静。
一夜的挣扎和思考,让她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处境和选择。没有完美的选项,只有相对不那么糟糕的。而她,必须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无论这个选择带来什么后果。
她站起来,走到狭小的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冷水刺骨,她掬起一捧,狠狠地拍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但精神却为之一振。镜子里的女人,脸色苍白,眼底有着明显的青黑,但眼神是清亮的,甚至是锐利的。
她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几件简单的衣物,那本花卉图鉴,速写本,证件,现金。一个不大的双肩包就装下了所有。她检查了一遍背包的每个口袋,确认没有遗漏。然后,她取出贴身藏着的那张字条——上面写着对自己的“宣誓”。她看了很久,然后小心地折好,放进上衣的内袋里,贴着胸口。
做完这些,她走到厨房,烧了一壶水。水开后,她泡了一杯最便宜的茶包。滚烫的茶水灼烧着喉咙,但带来一丝真实的暖意。她在桌边坐下,拿出纸笔,开始列清单。
不是购物清单,而是谈判清单。
她用最简洁的语言,写下自己的条件。一条,两条,三条……她写得很慢,很仔细,每一个字都斟酌再三。写完后,她看了很久,然后拿起笔,划掉了其中一条。
不够现实。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又划掉一条。
这个可以暂时搁置。
最后,纸上只剩下三条。三条她认为最核心、最不能让步的条件。
她看着这三条,心里明白,这将是明天——不,是今天——谈判的底线。如果房舫连这三条都不能接受,那么……就没有然后了。
她收起纸笔,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六点半。
还有时间。
她起身,开始做一套简单的伸展运动。动作很慢,很认真。她需要让自己的身体活络起来,需要保持清醒和体力。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可能会很艰难,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
做完运动,她又坐回桌边,开始在心里模拟谈判的场景。房舫会说什么?她该怎么回应?哪些地方可以妥协?哪些必须坚持?她在脑海里一遍遍地演练,设想各种可能的情况和应对方式。
这不是她第一次面对困难的局面。当年刚出道时,她也经历过无数次试镜失败、被人轻视、甚至恶意打压的时刻。但那时候,她还有梦想,还有拼劲,还有……退路。
现在,她没有退路了。
唯一的退路,是她不愿走的那条路。
窗外,天色又亮了一些。雪地上开始有了行人,远处的教堂传来低沉的钟声。七点了。
袁源看了一眼时钟,然后站起来,走到窗边。街道上,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驶过,在不远处的路口停下。车里有人,但没有下车。
她认出了那辆车。昨天就在那里。
监视还在继续。
她转身,回到桌边,把写好的清单又看了一遍。然后,她撕下那张纸,折好,放进牛仔裤的口袋里。
时间不多了。
她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开始整理仪容。没有化妆品,她只是用清水洗了脸,用手指梳理了长发,扎成一个简单的马尾。镜子里的人,素面朝天,脸色憔悴,但眼神清澈坚定。
这就够了。
她不需要精致完美的妆容,不需要华丽的服饰。她只需要清醒的头脑,和一颗不屈服的心。
七点半。
她背起背包,检查了一遍房间。没有遗漏什么重要的东西。她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停顿了几秒。
深吸一口气。
然后,她打开了门。
同一时间,酒店套房里。
房舫也一夜未眠。
他站在窗前,抽了最后一支烟。烟灰缸已经满了,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烟草味。他看起来很糟糕——眼睛布满血丝,下巴上胡茬凌乱,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濒临崩溃的疲惫和焦躁。
但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至少,表面上的冷静。
他需要清醒的头脑,来处理今天的事情。这可能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谈判之一——不,不是谈判,是……说服。他需要说服袁源,自愿跟他回去。
说服,不是强迫。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有些不安。他习惯了命令,习惯了别人服从。说服?那是弱者的游戏。
但为了她,他愿意试试。
七点整,卡尔准时敲门进来。
“先生,”卡尔的声音很平静,“一切都准备好了。”
房舫转过身:“她那边呢?”
“还在木屋里。早上六点就起来了,在整理东西。情绪稳定。”
“准备离开?”
“不确定。但看起来像是在做准备。”
房舫的心沉了一下。她真的要走?即使他以死相逼?
不,不可能。她不敢。她舍不得小曦。
但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不确定。他太了解她了——或者说,他以为自己了解她。但现在,他不确定了。
“几点过去?”他问。
“您说九点。”
房舫看了一眼手表。还有不到两个小时。
“再等等。”他说,“八点半出发。”
卡尔点头:“是。”
“另外,”房舫顿了顿,“安排一下,如果……如果她不愿意,准备好强制措施。”
卡尔沉默了一瞬,然后说:“先生,如果强制带走,她的情绪可能会失控。以她现在的精神状态……”
“我知道。”房舫打断他,声音有些沙哑,“但如果她执意不肯……我们没有选择。”
卡尔没有再说,只是点头:“明白。我会安排。”
“去吧。”
卡尔退了出去。
房间里又只剩下房舫一个人。他走到沙发边坐下,闭上眼睛,试图整理思绪。
他需要想清楚,今天该怎么谈。
让步?给多少?
空间?时间?尊重?
这些词太模糊,太宽泛。他需要具体的、可操作的条款。否则,回去之后,又会是无休止的争吵和对抗。
他拿出手机,打开备忘录,开始罗列自己能接受的底线。
第一条:不能单独见异性。尤其是圈内人。
第二条:工作可以,但不能是演员。幕后?管理?也许可以。
第三条:外出必须报备。行程透明。
第四条:关于小曦……可以共同抚养,但监护权必须在他手里。
他写着写着,忽然烦躁地删掉了所有内容。
这不又是另一个版本的“控制”吗?
他想要的,是让她心甘情愿留下,不是被迫服从。如果他继续用条款约束她,即使她回去了,也不过是换了一种形式的牢笼。她还是会痛苦,还是会想逃离。
那他做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房舫把手机扔到一边,将脸埋进掌心。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无力。他习惯了掌控一切,但这一次,他发现掌控并不能带来他想要的结果——她的心。
也许……他得换个思路。
也许……他得试着真正理解她想要什么,而不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定义她想要的。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有些恐惧。这意味着他要放下自己的权威,放下多年形成的认知,去重新认识她——甚至,重新认识他们之间的关系。
这很难。
但为了她,他愿意试试。
他重新拿起手机,打开一个新的备忘录。没有写条款,而是写下了几个问题:
她为什么痛苦?
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能给她什么,才能让她感到幸福,而不是窒息?
我们之间,还有没有可能,找到一种平衡?
写完这些,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
然后,他拨通了卡尔的电话。
“先生?”
“计划调整。”房舫说,声音比刚才平静了许多,“我们八点出发。另外……把强制措施的准备,降到最低。”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您确定吗,先生?如果她不配合……”
“我知道风险。”房舫说,“但我……想试试不同的方式。”
卡尔再次沉默,然后说:“明白。我马上调整。”
挂断电话,房舫站起来,走向浴室。
他需要让自己看起来像样一点。不是为了威慑,而是为了……尊重。
无论今天结果如何,他想让她看到,他至少愿意尝试改变。
哪怕只是一点点。
八点整。
袁源站在木屋的客厅中央,背包已经背好,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然后走到窗边,掀起窗帘一角。
街道上,那辆黑色轿车还停在那里。但这次,车上的人下来了。
是卡尔。他站在车边,抬头朝木屋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他转身,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房舫下了车。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长款大衣,里面是黑色高领毛衣。头发梳理整齐,胡茬也刮干净了。除了眼底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猩红,他看起来……比昨天更像那个她熟悉的房舫了。
但袁源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站在车边,没有立刻走过来。而是抬起头,望向木屋的方向。虽然隔着距离和玻璃,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不是以一个征服者或追捕者的姿态而来。
他在犹豫。
这个认知让袁源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她放下窗帘,转身,走回客厅中央。
心跳开始加速。
但这一次,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即将面对重要时刻的紧张感。
她知道,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将决定她未来很长一段人生的走向。
门,会被敲响。
然后,一切都会改变。
无论结果如何。
她深吸一口气,在客厅中央的椅子上坐下。背部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平静地,等待。
八点零五分。
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停顿。
然后,敲门声。
三下,不轻不重,带着一种克制的礼貌。
袁源站起来,走到门边。她没有立刻开门,而是站在那里,停顿了几秒。
门外的世界,门内的世界。
一步之遥,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未来。
她伸出手,握住门把手。
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清醒。
然后,她拧开了门锁。
门开了。
晨光涌了进来,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门口,房舫站在那里。
四目相对。
空气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