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秋雨淅淅沥沥，敲打着老式居民楼锈迹斑斑的空调外机，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哒哒声，像是为房间内凝滞的空气打着一段无休止的、令人心烦意乱的节拍。
房间内，只亮着一盏孤零零的环形补光灯，将坐在电脑前的袁源笼罩在一片过于明亮、甚至有些失真的光晕里。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勾勒出她清晰而英气的轮廓——高挺的鼻梁，线条分明略显薄情的嘴唇，以及一双此刻正微微蹙起、带着几分焦躁与疲惫的英气眉眼。她的长相，若放在现实里，常被人称赞一句“帅气”、“飒爽”，甚至不乏有女孩子红着脸问她要不要试试谈恋爱。但放在滤镜厚重、追求极致柔美或可爱的主流审美直播界里，这份过于硬朗的英气，却成了她迟迟无法突破瓶颈的原罪之一。
电脑屏幕上，是她的直播后台界面。那代表观众人数的数字，像是一个顽劣的孩子，在可怜的三位数上艰难地跳跃了几下，最终又疲软地跌落回“87”这个令人沮丧的数字上。旁边聊天区的滚动速度慢得可以逐字看清。
【源姐今天打狙还是这么准！可惜对面太菜了。
【主播声音挺好听，就是不怎么说话啊。
【散了散了，去看阿乐了，那边抽奖送键盘。
袁源的目光扫过那条“去看阿乐”的弹幕，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下撇了一下。阿乐是如今平台力推的fps游戏分区一姐，走的是甜美撒娇路线，技术一般，但会撩人会搞气氛，礼物榜常年飘红。袁源自认技术比她硬核得多，地图理解、枪法、意识，都是实打实靠成千上万个小时练出来的，可观众似乎更爱看阿乐被击倒后那声软绵绵的“哎呀哥哥救命~”。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注意力拉回游戏本身。屏幕上，她操控的游戏角色正潜伏在一片废墟之中，耳机里传来极其细微的脚步声。她屏住呼吸，瞬间闪身、开镜、瞄准、击发！动作一气呵成，流畅得像是一场艺术表演。
屏幕上跳出清晰的击杀提示。
“nice！”她忍不住低喝一声，声音是那种略带沙哑的女中音，透着一股子利落劲儿。
然而，聊天区只是零星飘过几个“666”和“牛逼”，很快又沉寂下去。仿佛她刚才那波精彩绝伦的操作，只是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连点像样的水花都没能激起。
一场高强度、精神必须高度集中的天梯赛打完，她成功“吃鸡”，排名上升，但直播间的人数却在她退出游戏结算界面时，跌破了八十。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像这窗外冰冷的秋雨，渗透进她的四肢百骸。她靠在电竞椅上，感觉后背有些被汗浸湿的黏腻感。连续直播六个小时，喉咙发干，肩膀酸痛，换来的就是这不到一百人的观看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打赏收入。
右下角的时间显示，已经接近凌晨一点。
她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嗓子，对着麦克风尽量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疲惫：“今天的直播就到这里了，谢谢大家观看，明天……老时间见。”
【主播晚安！
【源姐注意休息。
【明天见。
寥寥几条告别弹幕划过，袁源关闭了直播推流。
刹那间，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和电脑主机风扇嗡嗡的运转声填补着突如其来的寂静。环形灯熄灭，房间陷入一片昏暗，只有显示器的屏保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她瘫在椅子上，良久没有动弹。眼睛适应了黑暗后，她环顾着这间租来的、同时兼作卧室和直播间的屋子。堆在墙角的快递箱还没来得及拆，桌上放着吃了一半已经凉透的外卖，耳机挂在一旁，线缆纠缠得像她此刻的心情。
她拿起手机，屏幕亮起，自动推送了一条平台新闻——“重磅！‘奶糖’阿乐生日收礼破百万，创分区新纪录！”
袁源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有些发白。她划掉推送，点开银行app。看着余额里那可怜的数字，再想想下个季度可能要上涨的房租，以及那台已经开始偶尔闹脾气、发出怪响的主机……一股强烈的焦虑攫住了她的心脏。
做直播两年了。从最初凭着一腔热血和对自己技术的自信一头扎进来，到如今被现实打磨得几乎没了脾气。她不是没尝试过改变，学着说些俏皮话，甚至被经纪人周哥逼着穿过一次水手服，但那次的直播效果更是灾难，满屏的“违和”、“尴尬”、“主播是不是被绑架了”，让她之后再也不敢轻易尝试。
“也许……我真的不适合吃这碗饭？”这个念头第无数次冒出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具诱惑力，也更令人绝望。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潮湿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带着泥土和雨水的气息，让她混沌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些。楼下的路灯在雨幕中晕开一团昏黄的光，街上空无一人。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着“经纪人周哥”的名字。
袁源的心下意识地一沉。周哥手下不止她一个主播，平时很少在这个点主动找她，除非……
她接通电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周哥，这么晚还没休息？”
电话那头传来周哥略带沙哑和急切的声音，背景音还有些嘈杂，像是在某个饭局上：“源源啊，刚跟平台运营那边吃完饭，有个事得赶紧跟你说一下。”
袁源心里咯噔一下：“什么事，您说。”
“平台下个月要搞个‘新人扶持计划’，但其实说白了，就是一次变相的末位淘汰。”周哥的语气带着几分无奈，“每个分区数据垫底的那一批，尤其是合约快到期的，平台很可能就不续约了，甚至可能提前清退。我看了下你最近的数据……唉，非常不乐观啊。连续三个月在线和营收都没达到标准线，这次……你非常危险。”
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宣判，袁源还是感觉一股凉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周哥听她这边沉默，叹了口气，语气放缓了些：“源源，我知道你技术好，人也实在。但这一行，光有技术不够啊！你得有看点，有话题，有能让观众记住你的特色！你想想阿乐，想想其他那些大主播，哪个不是特色鲜明？你这样子……太‘正常’了，太平了，扔人堆里激不起半点水花。哥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如果再这样下去，最多一个月，平台这边……哥也保不住你了。你得赶紧想想办法，哪怕是搏一搏，搞点噱头也行啊！”
“噱头？”袁源的声音干涩，“我能搞什么噱头？穿女仆装？还是夹着嗓子叫哥哥？”
“哎哟我的姑奶奶，你那嗓子叫哥哥能吓跑一片人！”周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反正路子我给你指了，具体怎么弄，你得自己开窍！我这还有点事，你先好好想想，明天我再找你聊！挂了！”
电话被匆匆挂断，忙音嘟嘟作响。
袁源握着手机，久久没有放下。窗外冰冷的雨气似乎钻进了她的心里。
末位淘汰。不续约。清退。
这几个词像重锤一样砸在她心上。
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她已经尽力了。难道真的要去搞那些哗众取宠的把戏？她拉不下那个脸，也做不来那种事。
可是，如果直播这条路断了，她又能去做什么？回去找份朝九晚五的工作？背负的房租和生活的压力怎么办？
一种前路尽断的茫然和恐慌，伴随着深秋的夜雨，将她彻底淹没。她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看着窗外模糊的世界，第一次对自己坚持了这么多年的道路，产生了彻底的怀疑。冰冷的数字，经纪人的通告，如同两把冰冷的匕首，抵在了她的职业生涯的咽喉上。这个雨夜，格外漫长和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