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天成点点头:“算你还有点见识。那你觉得,今天这帮小子,看到了‘实’,有什么用?”
李斯沉吟片刻,眼中闪着精光。
“其用大矣!其一,可破其虚妄。破除他们因出身高贵、久居京城而产生的对民间不切实际的想象,知道‘治大国’并非易事,知道黔首并非奏章上冰冷的数字。”
“其二,可立其根基。使其将来制定、执行政策时,脑中能有今日所见之景象,多一分谨慎,多一分务实,少一分空谈和想当然。”
“其三,可长其才干。调查研究本身,便是极佳的锻炼。如何提问,如何观察,如何分析,这些都是为政不可或缺之能。其四”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或可潜移默化,改变朝中风气。”
赵天成挑眉:“哦?怎么说?”
李斯身体微微前倾:“先生明鉴。如今朝堂之上,议政多引经据典,或拘泥律条,或空谈仁义。真正能沉下去了解实情,据实而论者,少之又少。若这批子弟将来成长起来,占据要津,他们经历过先生这般锤炼,习惯了下乡调研,遇事重实证、察实情,则朝堂风气,或可为之不变!至少,那些只会空谈、瞒报的庸吏,在他们面前,将难以立足!”
赵天成看着李斯,这家伙脑子转得就是快,已经想到改变政治生态的层面了。“想法不错。不过,任重道远啊。就今天这帮小子,回来的时候一个个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能不能把今天看到的东西消化掉,变成自己的东西,还两说呢。”
“此乃必然过程。”李斯肯定道,“初识真相,必有震撼、迷茫、甚至退缩。但只要先生引导得法,假以时日,必能将其转化为动力。斯观今日参与之学子,如长公子、犬子李焕、蒙稷、王铮、姚远等人,虽表现各异,然皆非愚钝之辈。此番经历,于他们而言,不啻于一剂猛药!药性虽烈,若能承受,则根基可固!”
赵天成打了个哈欠:“希望吧。反正我这‘猛药’是灌下去了,能不能吸收,看他们自己。不过话说回来,李斯,你今天这么兴奋,不只是因为觉得我这方法好吧?是不是也看到了,这帮小子要是真能成器,对你推行新法有好处?”
李斯被点破心思,也不尴尬,坦然道:“先生明察。新法推行,关键在于人。尤其是地方官吏。若地方官不解新法深意,或阳奉阴违,或执行僵化,则良法亦成苛政。若将来有一批既懂新法精神,又了解地方实情,知道如何灵活变通、因地制宜的官吏,则新法推行,事半功倍!先生培养的,正是这样的人才!斯岂能不喜?”
赵天成点点头:“这倒是实话。新法再好,也得靠人去执行。就现在底下那帮官,哼”他撇撇嘴,“十个里头,能有俩真正理解你想干什么的就不错了。剩下的,不是混日子,就是打着新法的旗号干自己的勾当。”
李斯脸色也凝重起来:“先生所言,正是斯日夜忧心之事。新法条款,斯自问已力求明晰,然唉,郡县之吏,良莠不齐。有忠于王事、勤勉任事者;亦有因循守旧、敷衍塞责者;更有甚者,借新政之名,行盘剥之实,将朝廷美意,变为害民之策!此等情状,各地奏报中,虽隐晦,亦能窥见一二。”
“光靠严刑峻法,杀一批,换一批,有用吗?”赵天成问。
李斯沉默片刻,缓缓摇头:“可震慑一时,难除根本。旧吏去,新吏来,若不知新法精髓,不晓地方实情,久而久之,恐又蹈覆辙。且频繁更换官吏,亦不利于地方稳定。”
“所以啊,”赵天成敲了敲案几,“关键还是得让他们懂!让他们会!光靠上面发文件,下面背条文,屁用没有。得让他们知道为什么这么改,这么改对朝廷、对地方、对他们自己有什么好处,还有,具体该怎么操作!就像我今天带那帮小子下去,不是光让他们看穷,是让他们去想,为什么穷?怎么才能不穷?朝廷的政策,怎么才能真的帮到他们,而不是添乱。”
李斯深以为然:“先生之言,切中要害。以往培训官吏,多在律令解读、文书往来。于地方实际政务操作、于民情体察,确实着力不多。或许或可将先生这‘调查研究’之法,纳入官吏考课、升迁之制?令其定期下乡,撰写调研实录,作为考评之参?”
赵天成耸耸肩:“办法是你们想。总之,得让当官的知道,光会坐在衙门里拍脑袋不行,得下去走走看看。也得让上面的人知道,评价一个官好不好,不能光看他收上来多少税,征发了多少徭役,还得看看他治下的百姓到底过得怎么样,怨气大不大。”
李斯眼中光芒闪烁,显然在飞速权衡将此制度化可能带来的影响和阻力。这无疑是对现有官僚体系运作方式的巨大挑战,但若能成功,其益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侍卫长的声音:“国师,李丞相,陛下驾到。”
赵天成和李斯对视一眼。李斯立刻起身,整理衣冠。赵天成则慢吞吞地从躺椅上爬起来,揉了揉脸,嘴里嘟囔:“得,又来一个。今天这事还真热闹。”
嬴政大步走进书房,玄色常服带着外面的微凉气息。他目光先扫过赵天成那副永远睡不醒的样子,然后落在神色恭敬的李斯身上。
“不必多礼。”嬴政摆了摆手,径直走到主位坐下,目光灼灼地看向赵天成,“先生今日辛苦了。朕,已听闻乡野之事。”
赵天成打了个哈欠:“陛下消息也挺快。怎么,是来兴师问罪的?说我带坏了你家宝贝儿子和未来栋梁?”
嬴政嘴角似乎动了一下,但没笑出来,语气沉静。
“先生何出此言?朕心甚慰!”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先生今日所为,正是朕一直以来想做而未得法门之事!让这些膏粱子弟知民间疾苦,破其虚妄,立其根基!尤其扶苏”他看向赵天成,“他能亲身下田,体察艰辛,朕心甚安。”
赵天成歪着头:“哦?你不觉得我这是绕过朝廷体制,有点不合规矩?”
嬴政大手一挥,断然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若规矩成了蒙蔽圣听、隔绝上下之墙,要之何用?!先生此法,直指本源!朕以往只知严刑督促,广设耳目,却未曾想到,让执政者自身下沉,亲身体验,才是破除迷障之根本!”他越说越激动,眼中闪烁着一种找到方向的光芒,“朕已决定,不仅要让国师府学子坚持调研,日后新晋官吏,乃至朝中重臣,也当定期深入郡县,体察民情!要将此,作为考评之要!”
李斯在一旁听得心惊,陛下此举,若真推行,可谓石破天惊!这几乎是要颠覆延续数百年的官僚运作模式。但他看到嬴政眼中不容置疑的决心,又想到赵天成今日展示出的“调研”之效,心中也涌起一股参与变革的激荡。他立刻躬身:“陛下圣明!若能如此,则上下通达,吏治可清,新政推行亦必事半功倍!臣,定当竭力完善相关制度!”
嬴政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赵天成:“先生以为如何?”
赵天成耸耸肩:“你们爷俩觉得好就行。反正我这‘工具’是给你们了,怎么用,是你们的事。不过别指望立竿见影,这帮小子今天受的刺激不小,得给他们点时间消化。而且,调研不是旅游,一次两次没用,得形成习惯,变成他们思维的一部分才行。”
“朕明白。”嬴政目光深远,“此乃长久之计。然,今日便是开端!”他仿佛已经看到,一批批经过实地锤炼、带着“真相”烙印的官员,被派往帝国四方,如同新鲜的血液,注入这个庞大而略显僵硬的躯体。“先生之功,不在仙器,不在奇术,而在此等育人、开智之根本!朕,铭记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