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铮则在飞快地盘算。
他看到的不仅仅是贫穷,而是整个经济链条的断裂。
没有交换,就没有活力。
黔首被死死捆在土地上,产出的大部分被抽走,只剩下勉强维生的部分。
这样下去,地方怎么可能富庶?
税基怎么可能稳固?
他想到了家族在各地的产业,以往只关心收上来的数字,何曾真正下去看过,那些数字背后,是怎么样的人在劳作,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
他开始意识到,以往那些基于账册和汇报所做的决策,可能存在着巨大的偏差。
姚远靠在车厢上,望着顶棚。
他还在想那道“无形的墙”。那些黔首畏惧、躲闪、不敢言说的眼神,比任何直言顶撞都更让他感到挫败。
他们是未来的统治者,却被自己宣称要统治的子民如此疏远和戒备。
这统治,根基何在?
他以往学习的纵横术、辩才,在这里毫无用处。
你无法对一个连话都不敢跟你说的人施展任何口才。
车队驶入咸阳城门,城市的喧嚣逐渐取代了乡间的寂静。
但那寂静,却仿佛跟着他们一起进了城,沉甸甸地压在每个子弟的心头。
章台宫内,嬴政刚批阅完一批来自东郡的竹简,上面报称今岁雨水充沛,禾苗长势喜人,预计又是一个丰年。
他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宦官悄无声息地呈上一份密报,来自派去暗中跟随国师“调查团”的郎官。
嬴政展开,目光快速扫过。上面详细记录了赵天成如何阻止里正引导,子弟们如何分组,扶苏如何亲自下田尝试扶犁,李焕如何被老丈问住,蒙稷如何因犁具沉重而发怒,王铮如何观察市集,姚远如何感受到黔首的畏惧以及最后,赵天成在那田埂边,对众人说的那番关于“信息衰减”、“认知隔阂”、“调查研究”的话。
嬴政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捏着绢帛的手指微微收紧。尤其是看到赵天成说“一层瞒一层,一级骗一级”、“上面的人,很多时候,只想听他们想听的东西”时,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他想起之前各地报来的关于新法推行的奏报,多是“官吏用心,百姓拥戴”,偶有“小有阻滞,正在疏导”之类。难道真的如赵天成所说,底下早已是另一番光景?
他的目光落在最后,郎官记录赵天成总结的那段话。
“调查研究,就是对抗这种信息失真和认知隔阂的最笨,但也最有效的方法它是一个需要持续进行的过程。是一个让你们始终保持清醒,不被下面人蒙蔽,不被自己固有认知禁锢的工具!”
“好!好一个‘对抗信息失真’!好一个‘保持清醒’!”
嬴政心中默念,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荡在胸中涌起。他一直以来,最痛恨的就是臣下的欺瞒。他设立御史,制定严苛律法,就是为了确保政令畅通,下情上达。但赵天成指出的,是更深层的问题——不仅仅是主动的欺瞒,更是层层传递中必然的损耗和扭曲,以及统治者自身因身处高位而必然产生的认知局限。
“赵先生真乃朕之镜鉴!”嬴政深吸一口气,将那份密报紧紧攥在手中。
他仿佛看到了另一条路径,一条绕过层层官僚机构,直接触摸帝国真实肌理的路径。
让这些未来将要掌握权力的子弟,从小就知道底层的真相,知道政策的制定和执行之间存在着多么巨大的鸿沟
这比给他们灌输多少圣贤道理、律法条文都要重要得多!
他仿佛已经看到,这批经过赵天成“调查研究”之法锤炼过的子弟,将来外放为官,绝不会是那些只知道唯唯诺诺、照本宣科,或者只顾盘剥、邀功请赏的庸吏。
他们至少会懂得下去看看,会带着疑问去执行,会多想一想政策落到实处的效果。哪怕只是这一点点不同,对于庞大而惯性强大的帝国来说,可能就是一丝改变的曙光。
尤其是扶苏,他亲眼看到了,亲手触摸了,这份体验,将是他未来执政时最宝贵的财富。
“必须坚持下去!”嬴政下定决心,“不仅要让国师府这批学子去调研,将来,所有新晋官吏,甚至朝中重臣,都应该定期下去!让他们都看看,他们笔下的‘民’,究竟是何等模样!”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更加务实、更加高效的官僚体系在萌芽。这比得到十件仙器,更让他感到振奋。
“摆驾,”嬴政忽然起身。
“去国师府。”
他要去亲眼看看,经历了这一天的赵天成,又会有什么高论。顺便,也听听李斯对此事的看法。李斯是法家代表,最重律令和层级管理,不知他对赵天成这种近乎“绕过体制”的调研方法,会作何感想。
与此同时,国师府内,赵天成正毫无形象地瘫在书房那张特制的躺椅上,两只脚翘在案几边缘,一晃一晃。李斯坐在他对面,坐姿一如既往的端正,只是脸上的表情比平日少了几分法家的冷峻,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赞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先生今日之举,斯已听闻。”李斯开口,声音比平时略快半分,“率学子深入乡野,亲身体验黔首疾苦,剖析吏治信息传递之弊此举,意义深远!斯,佩服!”
赵天成掀了掀眼皮,哼了一声:“消息挺灵通啊,李丞相。怎么,你也觉得我这是瞎折腾,带坏你家小子了?”
他指的是李焕。
李斯连忙摆手:“先生误会了!犬子能得先生如此锤炼,是李家的福气,更是国朝之幸!”
他语气诚恳。
“不瞒先生,斯阅各地奏报,常觉隔靴搔痒,许多政策推行下去,效果总与预期有所偏差。以往只觉是吏治不清,执行不力。今日听闻先生‘信息衰减’、‘认知隔阂’之论,方知根源更深!非独吏治之弊,亦是上下悬隔,沟通不畅之故!”
赵天成把脚放下来,坐直了些,拿起旁边一杯水灌了一口。
“哟,李大丞相能认识到这一点,不容易啊。我还以为你会觉得,只要律令够严,监察够密,就能解决一切问题呢。”
李斯苦笑一下:“先生取笑了。法家固然重律令,重赏罚,然《韩非子》亦云‘循名责实’。若‘名’与‘实’之间,因层层阻隔而相差万里,则律令再严,赏罚再明,亦难收其效,甚至可能适得其反。先生今日所为,正是打通‘名’与‘实’之间关隘的良方!让这些未来的执政者,先知其‘实’,方能更好地定其‘名’,督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