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和庆侧过脸,借着月光,看见宋青丝那双透出清辉的眼睛。
他嘴角轻轻一扬,伸手虚点了点她的额头。
“傻丫头,”他声音压低,带着笑,
“怎地问出这样的话来?我们来江南是做什么的?事没办完,岂有北返的道理?”
宋青丝被这一声“傻丫头”唤得耳根微热,好在面具遮着,看不出脸红。
她垂下眼睫,轻声道:“我只是……见庆哥哥方才那般委曲求全,连价值两千贯的药材也拱手相让,还以为……”
“还以为我真怕了他?”
赵和庆轻笑一声,目光转向舱外沉沉的夜色,“苏、范二位相公此刻已带着禁军乘神舟走运河南下,直趋杭州。
我们走陆路暗访,为的就是不打草惊蛇,看清这江南水底下,到底藏着多少魑魅魍魉。若在江阴就掀了桌子,后面还怎么查?”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那吴文渊,一个七品知县,敢如此明目张胆强占商货,县衙里竟能潜伏四名先天高手护卫……这江阴,乃至整个江南,水比我们想的还要深、还要浑。”
正说着,舱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
天杀的身影出现在舱门处,并未进来,只是压低声音道:
“殿下,那帮衙役……有点不对劲。”
赵和庆并未起身,甚至连眼神都未动,感知却悄然铺开。
船舱外,张捕头与五名衙役围着火堆,看似在烤火歇息,实则六人坐位隐隐成合围之势,将乌篷船可能的退路封住大半。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靠着舱壁,声音平静无波:
“看来,咱们的吴县令,是打定主意不准备放我们离开江阴地界了。”
天杀微微躬身道:“殿下的意思是?”
赵和庆眼皮都未抬,只淡淡道:
“解决了吧。手脚干净些,莫惊动沿岸。”
“是。”天杀的声音如风吹散,人已消失在原地。
赵和庆转回头,见宋青丝正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中映着一点点跳跃的火光。
他放缓语气,仿佛刚才只是吩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怕么?”
宋青丝轻轻摇头,低声道:“庆哥哥既已决断,自有道理。只是……杀了这些官差衙役,后续如何处置?”
“他们可不是官差。”
赵和庆纠正道,“是穿着官差皮的水匪,是四海盟的探子。
吴文渊派他们‘护送’,本就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回去复命。
若我所料不差,他们接到的命令,恐怕是在僻静处将我们一船人处理干净,伪装成水匪劫杀,再一把火烧了船,毁尸灭迹。”
他话音未落,舱外极短暂地传来几声几不可闻的闷响,像是重物轻轻倒地,又像是夜鸟扑翅。
随即,一切重归寂静,连原本隐约的呼吸声都消失了。
宋青丝凝神细听,心中暗凛。
她虽知天杀、天剑是群英殿的顶尖好手,但如此干净利落、瞬息之间解决六名显然有备而来的对手,且未发出一丝足以惊动远处的声响,这等手段,还是令她暗自心惊。
不一会儿,舱帘微动,天杀无声无息地闪身进来,身上连一丝血腥气都未沾染,只是抱拳低声道:
“殿下,办妥了。
六人皆是瞬间毙命。
尸首已沉入江心,武器杂物也一并处理了。”
赵和庆点点头,这才起身,拍了拍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去看看。”
众人出了船舱。
岸边火堆仍在燃烧,却已空无一人,只余下几个凌乱的脚印。
江面黑沉,水波不兴,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赵和庆站在船头,夜风拂动他易容后略显富态的衣袍,眼神却锐利如刀。
他沉默片刻,开始下达命令。
“天剑。”
“在!”天剑立刻上前一步,神色肃然。
“传令江阴附近所有暗卫,自即刻起,严密监视江阴县衙一举一动。
尤其是知县吴文渊、县丞周显,以及所有出入县衙的可疑人物。有任何异动,立刻通过密秘渠道上报。必要时,”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可采取一切必要措施,包括控制关键人物,但切记不可暴露身份,更不可打草惊蛇。”
“是!我即刻去办!”
赵和庆又看向阿朱、阿碧、影子、无声、宋青云几人。
“江阴之事,暂且到此为止。”
他目光扫过众人,“吴文渊不过是个小卒子,他背后的线还长得很。
我们在此耽搁已有些时辰,须得加紧南下。否则,怕是要赶不上无锡的武林大会了。”
“武林大会?”阿碧眨了眨眼,好奇道,“殿下,咱们真要去参加那个江湖聚会?”
赵和庆笑道,“无锡召开的这次‘江南武林盟会’,广邀南北武林同道,明面上是推举江南武林盟主,协调各派纷争……”
他冷哼一声,“恐怕没那么简单。四海盟若真与地方官吏、豪强勾结,这等江湖盛会,他们绝不会缺席。甚至,这大会本身,可能就是他们操控的一步棋。”
影子沙哑的声音响起:
“殿下所言极是。
属下之前查阅卷宗,近年来,江南几起大的漕粮失踪、商船被劫案,事发前后,皆有江湖人物活跃的影子。
四海盟崛起不过五六年,却已隐隐有统合江南黑道之势,若说背后没有官面上的支持,绝无可能。”
无声难得开口补充:“绿柳庄庄主‘仁义剑’孟尝,在江南武林声望颇隆,但其发家之快,也令人起疑。十年前他还是个无名之辈,如今却坐拥无锡大半码头生意,与苏州、松江的漕帮、盐帮关系密切。”
赵和庆静静听着,将这些信息记在心里。
他望向南方沉沉的夜空,缓缓道:
“所以,这武林大会,我们非去不可。
不仅要去看,还要看清楚,哪些人是鬼,哪些人是魑。”
他转向阿朱、阿碧:“武林大会上龙蛇混杂,你们两个武功最低一定要加倍小心。”
阿朱肃容道:“殿下放心,婢子省得了。”
阿碧也点头:“我和阿朱姐姐一定不会给殿下增加麻烦的。”
“好。”赵和庆颔首,又对天杀道:
“你和天剑二人依旧是护卫身份,但要更低调。
武林大会上,尽量少出手,莫引人注目。”
“是!”天杀应道。
“影子、无声。”
“属下在。”
“你二人擅长潜伏追踪,不必时刻跟在我身边。
你们先行南下无锡,探查情报!”
“遵命!”
命令一道道下达,条理清晰,思虑周详。
宋青丝在一旁静静听着,看着赵和庆在夜色中挺拔而沉稳的背影,心更是锁在了他的身上。
庆哥哥他,果然还是最厉害的。
“青丝,”赵和庆忽然唤她。
“庆哥哥?”宋青丝上前一步。
“这一路南下,直至武林大会,恐怕不会太平。”
赵和庆看着她,语气缓和下来,“你跟紧我,莫要单独行动。阿朱阿碧会跟在你身边,互相作为照应。”
宋青丝心头一暖,轻声道:
“青丝明白。庆哥哥不必为我分心,我能照顾好自己。”
赵和庆笑了笑,没再多言,只道:
“都去歇息吧。
后半夜影子、无声值守。
明日一早,换船走运河支流,尽快赶往无锡。”
众人各自散去。
赵和庆没有立刻回舱,而是独自站在船边,望着滚滚江水。
宋青丝也没走,默默陪在他身侧。
“庆哥哥,”她轻声问,“你方才下令处理那些衙役时,心里可有犹豫?”
赵和庆沉默片刻,缓缓道:
“若在以前,或许会有。
但青丝,你可知多少商旅人家,就因为携带财物,便被‘水匪’杀人越货,尸骨无存?
那些衙役,披着官皮,行事却与匪类无异。
他们不死,日后便有更多无辜者遭殃。
除恶务尽,有时心软,便是纵恶。”
他转过身,看着宋青丝:
“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冷酷了?”
宋青丝摇头,目光清澈而坚定:
“不。庆哥哥杀的是该杀之人,虑的是该虑之事。
为君者,当有仁心,亦需霹雳手段。
若只顾仁心而不辨是非,不惩奸恶,那便是迂腐,是害了更多好人。
青丝……懂的。”
赵和庆望着她,眼中掠过一丝惊喜。
他抬手想揉揉她的头发,但看到她此刻易容后的模样,手在空中顿了顿,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去睡吧。接下来,路还长。”
……
次日拂晓,乌篷船悄然驶离河湾,转入一条较为狭窄的运河支流。
这条水路不如主航道繁忙,两岸芦苇丛生,村落稀疏,更利于隐蔽行踪。
船上众人已换了装扮。
赵和庆脸上的八字胡被调整得更自然些,肤色也加深了些许,更像一个常年奔波在外的商人。
宋青云的络腮胡修剪得更整齐,换上了一身绸缎长衫,掌柜气度更足。
宋青丝依旧戴着那张平凡面具。
阿朱阿碧则是丫鬟打扮,一个伶俐,一个憨厚,跟在宋青丝身后。
天杀天剑扮作护院武师,粗布劲装,沉默寡言。
影子与无声则已先行一步,沿着水路陆路交替向前探路。
船行一日,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