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二更,京兆府衙内大部分区域已陷入黑暗,唯独一间值房内依旧灯火通明。
值房布置奢华,红木桌椅, 福建泉州德化窑(今福建省泉州市德化县)瓷瓶,墙上挂着名家字画,与府衙外表的庄严肃穆格格不入。
京兆府通判王元丰,已换下官袍,穿着一身绸缎常服,怡然自得地坐在太师椅上,手捧一盏热气腾腾的青瓷茶盏。
他微眯着眼睛,脸上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
下首坐着几位同样未曾离去的官员,分别是掌管刑名的推官赵理,负责仓廪收纳的仓曹参军孙淼,以及市易司的判官周斌。
这几人皆是王元丰在府衙内的亲信,也是利益链条上的关键人物。
此刻,他们虽也端着茶,但神色间却难掩一丝焦虑和不安,目光时不时地瞟向门口,显然在等待消息。
“王兄,”推官赵理放下茶盏,忍不住率先开口道:
“那蓝田李家……当真不会再生出事端了吧?今日堂上,那一家子尤其是那个小子,可是倔得很呐。”
王元丰眼皮都未抬,轻轻吹开茶汤上的浮沫,嗤笑一声道:
“赵推官,稍安勿躁。本官既然说了已派人去‘处理’,自然不会留下任何首尾。
不过是一介刁民,不识抬举,给了活路不走,偏要往死路上闯,怨得了谁?”
仓曹参军孙淼搓着手,胖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接话道:
“王通判行事,自然是滴水不漏。
下官只是担心……近来风声似乎有些紧,听说有东京来人了,万一……”
“万一什么?”王元丰终于抬起眼皮,扫了孙淼一眼,那眼神有一丝不悦,“孙参军,你是怕那一家子的冤魂来找你索命,还是怕东京来的钦差能查到我们头上?”
他语气转冷,“在这京兆府的地界上,天大的事情,有王京兆顶着!只要王京兆稳坐钓鱼台,这长安城就翻不了天!我们不过是按规矩办事,清除一些不安分的隐患罢了。至于添香楼那边……”
他故意顿了顿,看着几人紧张起来的神情,才慢悠悠地说道:
“……更是与诸位无关。那是‘上头’贵人的产业,我们只是代为照拂一二,确保不生乱子。只要添香楼安稳,诸位每年的那份一分都不会少。”
他这话既是安抚,也是警告。
在座几人都明白,“上头贵人”能量巨大,是他们不敢也不能得罪的存在,而他们的利益早已与添香楼捆绑在一起。
市易司判官周斌连忙点头哈腰:“是是是,王通判所言极是。是下官等多虑了。有王通判运筹帷幄,我等自是高枕无忧。”
就在此时,值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门上响起有节奏的叩击声。
王元丰眼中精光一闪,放下茶盏,沉声道:“进来!”
门被推开,一个汉子快步走了进来。
他正是今日带队去纵火的衙役头领,名叫胡彪。
他进入房内,对着王元丰单膝跪下道:“禀报大人!事情已经处理好了!保证干干净净,绝无后患!”
王元丰身体微微前倾,他盯着胡彪,语气平淡道:“哦?如何个干净法?细细说来。”
胡彪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回大人!遵照您的吩咐,小的们先用了迷烟,将那一家三口迷晕在屋内。然后……点了一把火!”
“如今那一家子,连同他们租住的那片破屋子,早已烧得噼啪作响,火光冲天!想必此刻,已然是粉身碎骨,化作灰烬了!神仙难救!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认不出谁是谁了!”
“好!干得漂亮!”
王元丰闻言,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重重一拍座椅扶手,大声赞道,
“胡彪,此事你办得利落!本官记你一功!”
他顿了顿道:“回去告诉手下的弟兄们,都把嘴巴给本官闭严实了,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另外,添香楼那边感念诸位辛苦,特意拿出了五百贯钱,给你们弟兄们分了,算是压惊酒钱!跟着本官办事,绝不会亏待你们!”
五百贯!这可不是小数目!
胡彪闻言,眼中瞬间爆发出贪婪的光芒,激动得连连磕头: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赏赐!
小的们定为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小的代弟兄们,谢大人恩典!”
“嗯,下去领赏吧。”王元丰挥了挥手。
“是!小人告退!”胡彪又磕了个头,这才喜滋滋地退出了值房,并小心翼翼地带上了门。
值房内,随着胡彪的离开,气氛顿时为之一松。
推官赵理、仓曹孙淼、市易司周斌几人脸上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之前的焦虑一扫而空。
赵理抚掌笑道:“王兄果然手段高明!如此一来,死无对证,那李家女儿的事,便彻底了结了!”
孙淼也谄媚道:“是啊是啊,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任谁也查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这下,添香楼那边可以彻底放心了。”
王元丰志得意满地重新端起茶盏,悠然啜饮一口,仿佛刚才决定的不是三条人命的消亡,而只是拂去了衣袖上的一点灰尘。
他环视在场的心腹道:“诸位大人,现在总可以放心了吧?些许小事,不足挂齿。
只要我等同心协力,这京兆府,有王京兆坐镇,有我王元丰在,就出不了大乱子!
那些不知死活、妄想蚍蜉撼树的刁民,这就是下场!
诸位,可以高枕无忧,放心回去安歇了吧?”
“那是自然!”
“全赖王通判运筹!”
“下官等唯王通判马首是瞻!”
几人纷纷起身,满脸堆笑地奉承着,心中那块大石终于落地,仿佛已经看到未来依旧可以安稳地收取贿赂、享受富贵的日子。
另一边,赵和庆带着昏迷不醒的李老栓一家三口悄然回到了唐家秘宅门前。
他轻叩门环,没过多久,门内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吱呀”一声,厚重的木门被拉开一条缝隙。
守宅人唐二太爷那张布满疤痕的脸露了出来。
他右眼瞥见是赵和庆,又看了看他身后瘫软的三人道:
“小子,是你回来了?
这大半夜的,怎么还带了‘行李’回来?”
赵和庆来不及多做解释,语速较快地介绍情况道:
“唐老前辈!事发突然,不得已带了几个人回来。
这三位是蓝田来的苦命人,女儿死得不明不白,去京兆府告状,反被那贪官污吏派人杀人灭口!
若不是我恰好跟在后面,他们此刻早已葬身火海,尸骨无存了!
情势危急,只能带他们来此躲避几日,望前辈行个方便!”
“杀人灭口?”
唐二太爷闻言,眼中寒光一闪,他本就是血海深仇的受害者,对这些苦命人深有同感。
他没有多问,只是侧身让开,简短地道:“先扶他们进来再说!”
这时,听到动静的唐笑也从内院跑了出来,她看到赵和庆以及他带着的三个昏迷不醒的人,惊得瞪大了眼睛:
“赵公子!你……你真的把他们救回来了?!他们这是怎么了?”
赵和庆一边和唐二太爷将人往里扶,一边沉声道:
“嗯,我跟着他们到了住处。
京兆府的人尾随而至,用了迷烟,然后纵火焚烧,意图将他们连同那片民居一起烧成白地,毁尸灭迹!我把他们抢了出来。快来帮忙!”
唐笑闻言,俏脸上瞬间布满愤怒:“他们……他们竟然如此无法无天!”
她连忙上前,帮着搀扶起那位昏迷的老妇人。
他们的动静也惊动了卓不凡和张灵玉。
卓不凡怀抱长剑,冷峻的目光扫过昏迷的三人,最后落在赵和庆身上,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张灵玉从厢房走出,看到眼前情形,低宣了一声道号:“无量天尊……赵居士,这是?”
“一会儿再细说,先救人!”
赵和庆将李老栓和李明扶到前厅的椅子上坐下。
老妇人则由唐笑扶着坐在另一张椅子上。
唐二太爷走上前,没有说话,从衣衫内里,摸索出一个通体黝黑的瓷瓶。
他拔开瓶塞,凑到李老栓、老妇人和李明的口鼻处,分别轻轻晃动了一下。
一股刺鼻的气味瞬间钻入三人的鼻腔。
不过片刻功夫,只见李老栓眼皮率先开始颤动。紧接着,老妇人和李明也相继有了反应。
“咳咳咳……”三人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悠悠转醒。
迷茫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这……这是哪里?”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李老栓和李明瞬间警惕起来,挣扎着想从椅子上站起。
他们目光转动,看到站在一旁的赵和庆,那恐惧瞬间转化为劫后余生的感激!
“恩公!是您!是您救了我们!”
李老栓声音嘶哑,带着哭腔,他挣扎着,“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对着赵和庆就要磕头。
老妇人和李明也紧随其后,就要跪下。
“老丈!快快请起!使不得!”
赵和庆眼疾手快,连忙上前一步,双手稳稳托住李老栓的双臂,一股柔和的内力将他扶起,同时也阻止了老妇人和李明的下跪。
“恩公!若不是您……我们……我们一家三口今晚就……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啊!”
李老栓老泪纵横,紧紧抓住赵和庆的胳膊。
老妇人更是泣不成声,只是不住地抹眼泪。
李明也是眼圈通红,看着赵和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唯有那眼神充满了感激。
赵和庆扶着李老栓重新坐下,目光扫过悲喜交加的一家三口,又看了看厅内注视着他的唐二太爷、唐笑、卓不凡和张灵玉,知道是时候透露一些信息,以安他们的心,也为了后续的行动。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
“老丈,老夫人,李兄弟。
你们不必如此。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是我辈应为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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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况,此事牵扯官场腐败,草菅人命,我更不能坐视不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们记住,这里是一处安全的所在,你们暂且在此安心住下,不必再担心京兆府的人来找麻烦。”
然后,他抛出了一个足以让李老栓一家震撼的身份:“另外,实不相瞒。我并非寻常路人。我乃朝廷钦差,奉旨从汴京而来,巡查永兴军路,肃清吏治,专为惩治如王元丰这等贪官污吏而来!”
“钦差大人?!”
李老栓一家三口如遭雷击,彻底呆住了!
钦差?那是戏文里才会出现的大官!是代表皇帝,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青天大老爷!
他们这些升斗小民,连县太爷都难得一见,如今竟然被钦差大人所救,还亲口承诺为他们做主?
李老栓浑身哆嗦着,又要下跪,被赵和庆再次拦住。
“钦差……钦差大人!青天大老爷啊!”
李老栓声音哽咽,几乎语无伦次,“您……您一定要为小女秀娥伸冤!为我李家主持公道啊!那王通判……那添香楼……他们无法无天啊!”
李明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紧紧握着拳头:“钦差大人!求您一定要严惩那些狗官!他们不仅要害死我姐姐,还要杀我们全家灭口!求大人为我们做主!”
看着一家三口重新燃起的的希望,赵和庆点了点头,承诺道:
“你们放心!本官既然遇上了,就绝不会袖手旁观!
你们女儿的冤情,你们一家所受的苦难,还有今夜这场杀人放火的罪行,本官定会一一查明,让所有涉案之人,无论官职高低,都付出应有的代价!还你们一个公道,还这长安城一个朗朗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