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宗兴微微颔首,算是回礼,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汪剑通脸上:
“汪帮主不必拘礼,坐下说话。”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待众人重新落座,气氛比之先前更加凝重。
赵宗兴没有走向主位,只是随意地站在堂中,目光扫过那些依旧面带不忿的舵主长老。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诸位可曾想过,西夏一品堂屠戮的,仅仅是官兵吗?”
他顿了顿,目光直刺那位之前叫嚣最凶的大勇分舵舵主:
“青城剑派,三十二名下山游历的年轻弟子,于陇右古道遭一品堂高手伏击,尽数被杀,头颅被垒成京观!
此事,发生在半年前!
崆峒派,其山门外围‘五老峰’据点,上月被连根拔起,留守长老弟子二十七人,无一生还!
长白药谷,世代悬壶济世,只因不愿向辽国南院大王提供珍稀药材,上月被辽国‘皮室军’精锐突袭,谷中老幼妇孺一百三十七口,尽遭屠戮,药田付之一炬!”
赵宗兴每说出一桩血案,堂内众人的呼吸便沉重一分。
这些血淋淋的事实,远比任何空洞的大义更能刺痛这些江湖豪客的心。
他环视四周,看着那些舵主长老脸上变幻的神色,最终,他的目光停留在汪剑通的脸上,一字一句地问道:
“西夏屠戮同道的血,可曾干涸?辽国踏破山门的仇,可曾得报?”
“……”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偌大的仓廪大堂内,落针可闻。
只有油灯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
之前所有的不满和质疑在这血淋淋的同道惨案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赵宗兴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默,语气缓和了些许:
“朝廷所求,非是驱策丐帮为犬马。
而是合作!是互为耳目,互为援手!
朝廷有朝廷的疆域,江湖有江湖的天下。
西夏、辽国、吐蕃的触手,早已伸进了你们的江湖!
他们的密探、杀手,可能此刻就隐藏在洛阳城某个角落,隐藏在你我身边!”
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
“朝廷能提供什么?
钱粮,让各地分舵的兄弟们,在饥荒之年不至于易子而食!
军械,让你们在面对一品堂高手时,多一分自保甚至反击之力!
更重要的,是情报!
是朝廷掌握的,关于境外高手动向、以及那些潜伏在江湖中、挑拨离间、暗杀破坏的异国奸细的情报!
这些情报,能救多少丐帮兄弟的命?能报多少血海深仇?”
他的目光扫过那位大智分舵舵主,又看向汪剑通:
“至于汪帮主所虑的‘约束’……官家有言:
江湖事,江湖了!
丐帮,依旧是丐帮!
朝廷不会插手帮内事务,不会干涉你们行侠仗义,更不会要求你们去做违背帮规道义之事!
朝廷要的,只是你们遍布天下的眼睛和耳朵,在涉及国仇家恨、外敌渗透之时,共享你们看到、听到的消息!仅此而已!”
“共享消息?” 一位九袋长老目光闪烁,
“说得轻巧!这消息如何传?谁来接?
如何保证不被朝廷利用,反过来对付我们?”
“问得好。” 赵宗兴看向赵子敬。
赵子敬立刻起身,朗声道:
“回禀王爷,汪帮主,诸位舵主长老。此事皇城司已有章程。
将由皇城司在各地设立隐秘的‘信驿’,仅对丐帮特定高层联络人开放。
传递方式采用我司密语及特殊渠道,确保安全。
所有传递信息,皆由汪帮主及马副帮主认可之净衣弟子负责。
同时,朝廷承诺,所有经由丐帮传递之情报,皇城司将视其价值,给予相应资源反馈,包括但不限于银钱、伤药、部分朝廷掌握的武林秘闻,甚至……在丐帮分舵遭遇外敌大规模袭击时,可调动附近官军进行有限度的威慑或支援!”
最后一句,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引起了一阵低低的骚动。
官军支援?这对时刻面临辽国、西夏乃至地方豪强威胁的各地分舵来说,无疑是极具分量的承诺!
利弊得失,血仇现实,未来保障……赵宗兴一番话将最核心、最赤裸裸的现实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再加上赵子敬补充的具体操作和利益交换,天平,已然开始倾斜。
汪剑通扫过堂下众人,大智分舵舵主微微颔首,马大元目光坚定,大义、大礼舵主面露沉思,先前反对最激烈的大勇舵主和几位长老,虽然依旧眉头紧锁,但眼中的抗拒已大为减弱,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权衡。
“诸位兄弟……” 汪剑通的声音异常坚定,
“老王爷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
是固守成见,眼睁睁看着兄弟们被异族屠戮,分舵被逐个击破?
还是放下无谓的矜持,借朝廷之力,壮大自身,守护兄弟,报血海深仇?
何去何从,今日,便在此定个章程!
同意的,留下!不同意的……”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却决绝的光芒,“可自行离去!我汪剑通,绝不阻拦!”
死寂再次降临。时间仿佛凝固。
油灯的光焰不安地跳动着。
终于,副帮主马大元第一个站起,抱拳沉声道:
“属下,唯帮主马首是瞻!愿为丐帮存续、为兄弟血仇,与朝廷合作!”
“属下附议!” 大智分舵舵主紧随其后。
“附议!” 大义分舵舵主咬牙道。
“附议!” ……
那几位激烈反对的长老,彼此对视一眼,最终长叹一声,颓然坐下,算是默认。
汪剑通看着这一幕,转向赵宗兴,抱拳道:
“老王爷!承蒙不弃,点醒梦中之人!
丐帮……愿与朝廷合作!
自今日起,我帮遍布天下之污衣净衣弟子,即为皇城司之外围耳目!
但有涉及西夏、辽国异动,江湖奸细,危害社稷之情报,必当竭力搜集,通过密道,送达朝廷!”
尘埃落定。
赵宗兴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只是郑重地抱拳回礼:
“汪帮主深明大义!
老夫代官家,谢过丐帮上下数十万忠义兄弟!
此乃为国为民之大善举!具体联络章程,子敬会与马副帮主详谈。”
他顿了顿,看着汪剑通有些不对的脸色,
“汪帮主保重身体。这江湖,还需你这根定海神针!”
离开含嘉仓城赵宗兴并未在洛阳城停留。
他拒绝了赵子敬安排的马车护卫,只身一人去往洛阳城东南方的嵩山。
少室山,少林寺。
赵宗兴的身影出现在少室山下“初祖禅径”的尽头时,日头已微微西斜。
深秋的山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漫山遍野的黄叶,在古朴的石阶上打着旋儿。
山道两旁的松柏依旧苍翠,却更衬出山色的肃穆与寂寥。
香客早已稀少,唯有山风吹过林梢,发出阵阵低沉呜咽,如同梵唱。
他没有拾级而上,而是负手立于山门牌坊之外,静静等待。
无形的宗师气度自然流转,与这千年古刹的庄严气息隐隐呼应,竟无半分突兀。
不多时,山门内传来一阵沉稳平和的脚步声。一个身披大红金线袈裟的身影,在几位黄衣僧人的簇拥下,缓步而出。
少林寺方丈,玄慈!
他看起来约莫四十许年纪,面容清癯,眉宇间宝相庄严,眼神温润平和,如同深潭古井,不起波澜。
行走间步履从容,宽大的僧袍下摆拂过石阶上零落的枯叶,竟未带起一丝微风,片叶不沾,显示出极高深的内功修为与心境。
“阿弥陀佛!” 玄慈在赵宗兴身前数步站定,双手合十道:
“山风凛冽,老衲迎迓来迟。
赵檀越远道而来,贫僧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方丈客气了。”
赵宗兴抱拳还礼,语气平静,“老夫冒昧来访,搅扰佛门清静,还望方丈海涵。”
他目光扫过玄慈身后几位气息沉凝、太阳穴高高隆起的黄衣僧人,皆是达摩院、罗汉堂的高手,显然少林对此番会面极为重视。
“檀越乃国之柱石,武林泰山北斗,驾临敝寺,乃少林之幸。”
玄慈微微一笑,侧身延请,“山风甚寒,檀越请随老衲入寺奉茶。”
没有多余的寒暄,两人并肩而行,沿着古老的石阶,向山门内走去。
几位黄衣僧人悄然落后数步,既显恭敬,又不失护卫之意。
穿过古朴的山门殿,走过苍松掩映的甬道,肃穆的殿宇楼阁在眼前次第展开。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火气息和悠远的诵经声,令人心神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
玄慈并未引赵宗兴去往方丈禅房,而是带着他绕过几重殿宇,走向寺院后方一处僻静的园林。
园中有一方小小的莲池,池水清澈见底,几尾红鲤悠然游弋。
池畔一座精巧的八角石亭,亭内石桌石凳,古朴雅致。
亭外几株古银杏,金黄的叶片在夕阳下熠熠生辉,随风飘落,如同金色的雨。
“此乃‘止观亭’,寺中清幽之地,檀越请坐。”
玄慈亲自为赵宗兴斟上一杯清茶。
茶水碧绿,热气袅袅,散发着山泉的清冽与禅茶的淡香。
赵宗兴端起茶盏,并未饮用,目光透过氤氲的水汽,落在玄慈温润平和的脸上。
“方丈想必已知老夫来意。” 他开门见山,声音低沉。
玄慈双手合十,低诵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檀越身上风尘未洗,眉宇间忧国忧民,更有西北烽烟之气萦绕不散。
老衲虽身在方外,亦知永乐城之殇,痛彻心扉。
檀越此来,当是为这国难当头。”
“方丈明鉴。” 赵宗兴放下茶盏,目光锐利如电,直视玄慈,
“风暴已起!西夏猖獗,辽邦虎视,大宋江山风雨飘摇!
江湖,早已不是世外桃源!
少林寺,执武林牛耳,领袖群雄,难道真能置身事外?
当年雁门关外……”
当“雁门关外”四个字出口的瞬间,玄慈捻动佛珠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稳的捻动。
然而,赵宗兴敏锐地察觉到,玄慈掌中那串捻了数十年的佛珠,其中一颗珠子的内孔边缘,悄然出现了一道细微到极致的裂痕。
“……萧远山夫妇血溅关外,十二年前那场惨祸,虽已尘封,然其遗祸至今未消!
乔峰此子,身负血海深仇,一旦让其知晓真相,反出大宋,引辽国铁骑南下复仇,少林寺,首当其冲!”
赵宗兴的话,将那段被刻意尘封的惨烈往事,血淋淋地剖开在玄慈面前。
玄慈沉默着。
亭内只有风吹落叶的沙沙声。
他缓缓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动作依旧从容,。
“阿弥陀佛……”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雁门关之事,是老衲一生之憾。
檀越提及此事,是警示,亦是鞭策。
佛门虽讲慈悲,亦有金刚怒目。
少林寺,不会置身事外。”
他抬起眼,目光变得深邃,看向赵宗兴:“朝廷……有何章程?”
谈判的核心,终于到来。
赵宗兴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在亭中弥漫:
“官家之意,欲与江湖同道携手,共御外侮!
朝廷愿以资源、珍稀药材、甚至……”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加重语气,
“部分前朝秘藏、或由皇城司收集整理的武学典籍残篇,作为交换!”
“武学典籍?” 玄慈身后侍立的玄悲、玄苦,眼中俱是精光一闪,忍不住低呼出声。
少林藏经阁虽号称天下武学总汇,但前朝秘藏、尤其是一些早已失传的奇功异术,对任何武学圣地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不错。” 赵宗兴肯定道,
“其中包括早已失传的《达摩易筋经》三篇补遗的线索,以及部分前朝‘天策府’秘藏的、关于西域精神奇功‘移魂大法’的破解心得手札。”
此言一出,连玄慈的呼吸也为之一窒!
《易筋经》补遗关乎少林镇派绝学的完整,“移魂大法”的破解心得更是价值无量!朝廷这份“利”,下得不可谓不重!
“朝廷所求?” 玄慈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捻动佛珠的速度,似乎快了一分。
“两事!”
赵宗兴竖起三根手指,字字清晰,
“其一,朝廷建‘武备院’,集天下英才而育之!请少林选派根骨悟性俱佳的年轻弟子,入武备院深造,所习少林绝学,朝廷绝不强求外泄,旨在融汇百家,培养能独当一面的栋梁之才!
其二,若有需绝世武力方能完成的特殊国事,或针对西夏、辽国顶尖高手的斩首行动,朝廷希望,必要时能得少林高僧出手相助!”
条件开出,亭内一片寂静。
只有山风穿过亭角,发出呜呜的轻响。
玄慈身后的几位高僧,神色各异,有心动,有忧虑,有沉思。
玄慈缓缓闭上双眼,仿佛入定。
手中的佛珠,在他指尖无声而快速地捻动着。
夕阳的余晖透过金黄的银杏叶,在他清癯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亭外,一片金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轻轻飘落在莲池平静的水面上,荡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时间,在无声的权衡与博弈中悄然流逝。
许久,玄慈缓缓睁开双眼。
“阿弥陀佛。” 他低诵佛号,
“檀越所言,关乎国运,系于苍生。
少林寺,乃大宋之少林,亦是天下众生之少林。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抵御外侮,护佑黎民,本就是佛门弟子分内之事。”
他站起身,对着赵宗兴,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少林,愿与朝廷携手,共御国难!
武备院弟子之事,老衲会亲自过问,择优选派。
至于朝廷所需之时,少林自当量力而行,行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
“好!” 赵宗兴眼中精光暴涨,霍然起身,抱拳还礼,
“方丈深明大义,以天下苍生为念!老夫代官家,谢过少林!”
夕阳终于沉入西山的怀抱,最后一抹余晖将少室山的轮廓染成暗金的剪影。
山风骤紧,带着初冬的凛冽寒意,卷起地上堆积的枯叶,发出萧瑟的呜咽。
赵宗兴拒绝了玄慈方丈留宿的邀请,执意连夜下山。
玄慈也不多言,亲自送他至止观亭外。
两人站在亭前的石阶上,望着山下渐渐被暮色笼罩的苍茫大地。
“檀越此去,前路艰险,风波恶甚。望多珍重。” 玄慈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平和悠远。
“大师亦当珍重。少林,乃江湖之定盘星。” 赵宗兴沉声回应。
他不再多言,转身,沿着来时那条被落叶覆盖的禅径,大步下山。
身后,少室山巅,那口千年古钟,仿佛感应到了什么,被无形的力量撞响。
“咚——”
“咚——”
“咚——”
浑厚、悠远、肃穆的钟声,穿透初冬的暮色,在苍茫的嵩山群峰间层层荡开,如同无形的涟漪,传向远方不可知的江湖深处。
玄慈方丈独立亭前,望着赵宗兴渐行渐远、最终融入沉沉暮色的背影,久久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