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洛阳,
河南府皇城司分部,
潜龙居,
赵宗兴风尘仆仆、带着一身疲惫与西北的硝烟气息赶回,永乐城陷落的八百里加急也几乎同时抵达。
整个河南府分部笼罩在一片悲愤压抑的气氛中。
赵宗兴没有时间悲伤或愤怒。
他第一时间钻入“潜龙居”。
厚重的石门在他身后关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沉重。
他看到赵宁儿正抱着赵和庆,赵和庆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安静地看着,眼神沉静。
柔和的夜明珠光洒在赵和庆的小脸上,那层温润的玉色光泽似乎比之前又明显了一分。
“爷爷!”
赵宁儿看到赵宗兴,惊喜地叫道,随即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和眼中的血丝,又转为担忧。
赵宗兴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他走到软榻边,目光落在赵和庆身上。
小家伙似乎感觉到他的注视,转过头,清澈的目光与他对视。
那眼神,纯净得不染尘埃,却又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可能。
赵宗兴心中翻腾的国仇家恨、对西北将士的痛惜,在这一刻,似乎被这纯净的目光抚平了一些。
他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赵和庆温润如玉的小脸蛋。
“赵和庆……” 赵宗兴低沉地念着这个名字,
“好好长大。这世间的风雨,还轮不到你来扛。但终有一天……”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只是那双被血丝缠绕的眼睛里,疲惫被一种更深沉、更坚定的火焰所取代。
仿佛眼前的婴孩,不仅仅是一个需要庇护的幼崽,更是一颗终将破土而出的神兵胚胎。
就在这时,潜龙居厚重石门外的甬道里,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压低的脚步声。
紧接着,是石门某处机关被轻轻叩击的“笃笃”声,三长两短,是皇城司内部最高等级的紧急信号。
赵宁儿神色一紧,下意识地将怀中的赵和庆抱得更牢了些。
赵宗兴眼中的复杂情绪瞬间收敛,重新变得如同寒潭古井。
他直起身,眉宇间只剩下冷硬如铁的凝重。
“何事?”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石壁的威严。
门外传来密探压抑的禀报:“启禀王爷,代司主沈大人已至伊阙山庄!”
“知道了。” 赵宗兴沉声应道,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软榻上的赵和庆,那孩子依旧睁着纯净的眼,仿佛对周遭的紧张气氛浑然不觉。
“宁儿,” 赵宗兴转向赵宁儿道,“看好他!”
“是!爷爷放心!” 赵宁儿挺直了背脊,脸上满是郑重。
赵宗兴不再多言,转身大步流星走向石门。
他身影一闪,急速穿过皇城司洛阳分部的回廊。
值夜的暗探只觉一股冷风刮过,再看时,甬道尽头已是空空如也。
夜色如墨,星子疏淡。
洛阳城南,伊水之畔,伊阙山庄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地卧于龙门山麓的阴影之中。
山庄没有灯火通明,只有零星几处廊檐下悬着的气死风灯,在夜风中幽幽晃动,投下诡谲变幻的光影。
赵宗兴的身影如一道轻烟,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山庄外围的明岗暗哨,直抵山庄深处那座临崖而建的书房。
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昏黄。
代司主沈括,早已在此等候。
他并未安坐,而是背对着门口,负手立于窗前。
听到身后房门开启的微响,沈括猛地转过身。
“老王爷!” 沈括抢上一步,双手抱拳欲行大礼。
赵宗兴径直走到主位前,袍袖一拂:“不必多礼了,坐!”
沈括依言在客座坐下,
书房内一时沉寂,只有灯芯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
窗外,伊水在崖下流淌的呜咽声隐隐传来,更添几分肃杀。
赵宗兴没有急着开口,只是拿起桌案上一个冰冷的铜手炉,握在掌心。
少顷,他抬眼,直刺沈括道:“官家有何谕示?”
“官家口谕,”
“西北烽火连天,西夏猖獗,辽邦虎视眈眈,我大宋已至存亡之秋!
江湖草莽,虽处庙堂之外,然国若倾覆,岂有完卵”
“朝廷,愿开方便之门!
钱粮、军械、珍稀药材,乃至……部分前朝秘藏、威力绝伦的武学孤本、残篇!皆可作交换!
我要他们,在大宋危难之际,挺身而出!
或选派门中精英弟子,入‘武备院’深造,为国育才;
或直接听候朝廷调遣!
我要的,是一张覆盖整个江湖,听命于朝廷的——‘天罗地网’!”
沈括一口气说完,胸膛微微起伏,书房内只余下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灯芯燃烧的微响。
窗外,伊水的呜咽似乎也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赵宗兴沉默着。
“天罗地网……”
赵宗兴终于开口,
“好大的手笔,好大的气魄!
官家这是要将整个江湖的力量,尽数纳入彀中。”
他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目光似乎穿透了书房的屋顶,投向浩渺而危机四伏的夜空。
“江湖门派,素来以超然自居,视朝廷鹰犬为寇仇。
想让他们心甘情愿俯首听命,难如登天。”
他话锋一转,锐利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沈括脸上,
“不过,官家所言,句句切中要害。
国破家亡,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西夏、辽国,对他们何曾手软过?
这份血仇,也是我们最好的楔子!”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
“理,是灭门毁派之危,是唇亡齿寒之危。
情,是家国大义,是炎黄子孙血脉相连。
利……”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
“前朝武学秘藏,珍稀药材,朝廷的资源倾斜……这些,足以让那些困于瓶颈的老家伙们,让那些野心勃勃的年轻一代眼红心跳!”
沈括紧绷的神经因赵宗兴的认同而稍松,他身体微微前倾:
“老王爷所言极是!
此事千头万绪,阻力重重,非雷霆手段与无上威望并行不可为!
下官思忖,此事需双管齐下,方能奏效!”
“讲。” 赵宗兴言简意赅。
“其一,”
“江湖草莽,良莠不齐,真正值得下本钱、能倚为臂助的,终究是那些底蕴深厚、门规森严的名门大派!
他们根基稳固,高手如云,门徒遍布天下,若能得其首肯,便如大树扎根,枝叶自然蔓延。
此等门派,自视甚高,寻常官员、甚至皇城司密使,在他们眼中不过是鹰犬爪牙,难入法眼。唯有……”
他顿了顿,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敬重,落在赵宗兴身上,
“唯有如老王爷这般,自身便是武道巅峰、宗师泰斗,一生行事光明磊落,为国为民人所共仰,更曾于危难之际力挽狂澜,救过数派于水火的无上威望,方能令他们放下成见,平心静气,听得进朝廷的‘理’与‘利’!”
赵宗兴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茶碗,呷了一口。
这份差事,非他莫属。
“可。” 赵宗兴放下茶碗,吐出一个字。
沈括精神一振,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继续道:
“其二,便是根基!‘武备院’也好,‘天罗地网’执行绝密任务的尖刀也罢,都需要源源不断的新血!
这些新血,必须根骨绝佳,心性纯粹,更关键的,是要自小培养,对朝廷有绝对的忠诚!
他们将是皇城司的未来,是官家手中最锋利的匕首!”
“江湖之大,总有些天赋异禀的孤儿,这些人,便是我们最好的目标!
下官之意,由皇城司动用遍布全国的暗探网络,暗中查访、甄选、吸纳符合要求的幼童,年龄……不宜超过十岁!”
沈括的手指在案几上重重一点:
“选中的孩子,秘密集中!
地点,下官认为,北邙山最为合适!
洛阳分部需在山中隐秘处,建立营垒,隔绝内外。
一则,北邙山势连绵,古墓众多,易于藏匿,距离洛阳分部近,便于支援掌控;
二则,此地龙气盘踞,虽为阴宅之所,却也暗合武道‘阴极阳生’之理,或对某些特殊根骨的培养有奇效!
三则……” 他目光扫过赵宗兴,“与老王爷坐镇的洛阳城互为犄角,万无一失!”
赵宗兴微微颔首:“此议可行。洛阳分部会全力配合,山中营垒之事,老夫亲自督办。”
“如此甚好!” 沈括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
“老王爷,此乃百年大计,亦是凶险万分之局!
江湖门派非是绵羊,诱之以利,更要防其反噬。
集中训练幼童,更是绝密中的绝密,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官家将此重任托付你我,是信任,更是将身家性命、国朝气运,都系于此网之上!”
“老夫省得。” 赵宗兴缓缓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黄灯下拉长,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散发出无形的压力。
他走到窗前,推开一道缝隙。
深秋的寒意夹杂着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远处伊阙龙门的轮廓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
洛阳城的点点灯火在更远的平原上铺开,微弱而倔强。
“江湖这张网,由老夫去‘织’。”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如同磐石,
“北邙山的‘根’,由你沈司主去‘种’。”
“下官明白!” 沈括霍然起身,抱拳躬身,
“必不负官家重托,不负老王爷信任!”
赵宗兴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无边的夜色。
“去吧。”
“时不我待。西夏人的刀还在滴血,辽人也在蠢蠢欲动。
这张‘天罗地网’……就从今夜开始铺向整个大宋的疆域!”
沈括不再多言,深深一揖,身影悄无声息地退出书房,片刻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般的士子、朝臣见此情形必然是大惊失色,这个常年钻研格物的书呆子竟是一位先天高手。
沉重的书房门再次关闭,隔绝了内外。
赵宗兴独自立于窗前,久久未动。
寒意顺着窗缝丝丝缕缕地渗入,却驱不散他心头那沉重的阴霾。
永乐城将士的哀嚎,西北烽烟的气息,似乎还在鼻端萦绕。
而潜龙居中,那双纯净无垢的婴孩眼眸,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赵和庆……天罗地网……
这风暴,似乎正以洛阳为中心,无声地加速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