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钟声撞碎了长安城的晨雾,却撞不开太极殿内凝结成冰的死寂。
今日的大朝会,来的人格外齐。
往日里称病告假的、在府中年迈荣养的,甚至连平日里最爱在朝堂上打瞌睡的几位老勋贵,此刻都腰板挺直地站在列班中,连大气都不敢喘。
殿内的地砖被擦得很亮,倒映着头顶森严的藻井,也倒映着那一张张惨白的面孔。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石灰水味——那是用来清洗血迹的味道。
李世民坐在龙椅上。
一夜之间,这位天可汗的两鬓斑白如霜,原本合身的龙袍此刻显得有些空荡。
他半阖着眼,像是一尊失去了精气神的泥塑,只有手指偶尔在扶手上无意识地扣动,暴露出内心的焦躁与压抑。
而在他御座的右下首,加设了一张紫檀大案。
李承干坐在那里。
他没穿太子的杏黄常服,反而穿了一身深紫色的窄袖袍衫,腰间束著玉带,那把饮血的横刀就大咧咧地横在案头。
这身打扮不合礼制,带着一股子沙场上的杀伐气。
但他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头卧在羊群边的虎,没人敢提礼制二字。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王德的声音尖细,在大殿里回荡,带着明显的颤音。
若是往常,这会儿早就有人出列奏事了,无论是各地的旱涝灾情,还是言官们的风闻奏事,总能吵得像个菜市场。
可今天,满朝朱紫,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在等。
等那个真正掌刀的人说话。
李承干手里拿着一支朱笔,在一份奏折上随意地画了个圈,然后抬起头,目光扫过殿下黑压压的人群。
他的视线在山东世家的那几位领头人身上停留了片刻,嘴角微微一扯。
“怎么?都哑巴了?”
李承干的声音不大,却像是一鞭子抽在众人的心口上,“既然没人说,那孤来说。”
他拿起案上的一份文书,那是昨夜长孙无忌连夜炮制的“罪状”。
“吏部侍郎卢承庆。”
被点到名字的卢承庆浑身一僵。
他是范阳卢氏的核心人物,平日里风度翩翩,此刻却像是被点了穴。
“臣在。”卢承庆迈出一步,手中的笏板都在抖。
“这里有份供词,说魏王府的那些龙袍,是你暗中联络绣工赶制的。”李承干用笔杆敲了敲桌子,发出笃笃的声响,“卢侍郎,好针线活啊。”
卢承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殿下!冤枉!臣从未做过此事!这是栽赃!这是血口喷人!”
“孤知道是栽赃。”
李承干这句话一出,殿内众人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撑著桌案,慢慢站起来,那条残腿拖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他走到台阶边缘,居高临下地看着卢承庆。
“孤说是你做的,就是你做的,至于是不是冤枉”李承干笑了笑,眼神冷漠得像是在看一只待宰的鸡,
“你卢家在范阳兼并土地,逼死佃户,这几年往突厥走私铁器,赚得盆满钵满,这些事,要不要孤让大理寺好好查查?”
卢承庆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这些都是家族的隐秘,有些甚至连他都只知道皮毛,这个平日里深居简出的太子是怎么知道的?
那个后世之人的记忆里,大唐的这些世家大族,屁股底下没一个是干净的。
李承干不需要证据,他只需要知道这些人的软肋在哪里。
“臣臣罪该万死!”卢承庆瘫软在地,他听懂了。
认了谋反的从犯,死的是他一个,或者流放岭南。
若是不认,被查出走私资敌,那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带下去。”李承干挥了挥手,仿佛挥走了一粒尘埃,
“大理寺审审,别弄死了,卢家还有钱,得让他们把这几年的亏空吐出来。”
两名如狼似虎的东宫卫率冲进殿来,拖着像死狗一样的卢承庆出去了。
杀鸡儆猴。
这一手玩得并不高明,但极其有效。
李承干重新坐回位子,目光转向了另一边。
那是武将的队列。
“英国公。”
李??眼皮一跳,大步出列,抱拳行礼:“臣在。”
这是一位真正的老狐狸,历经两朝,圆滑无比。此时他低眉顺眼,看不出半点情绪。
“金吾卫那边,侯君集是个粗人,管得乱七八糟。”李承干把玩着手中的朱笔,漫不经心地说道,
“孤想让李将军去帮帮手,把京城的防务重新梳理一遍,另外,东宫六率要扩编,缺几个教头,英国公以为如何?”
这是夺权,也是试探。
金吾卫是皇帝亲军,现在实际上已经被侯君集控制。
李承干让李??插手,既是拉拢,也是要把这位军方大佬绑上自己的战车。
李??抬起头,看了一眼龙椅上的李世民。
李世民依旧半阖着眼,仿佛睡着了,对这一切置若罔闻。
李??心中叹了口气。
陛下这是彻底放权了,或者说,是不得不放。
“臣,领命。”李??躬身,“臣这就去办。”
随着这一文一武两人的低头,朝堂上的风向彻底定了。
原本还想着仗义执言、或者企图利用“礼法”来攻击李承干的官员们,此刻都明智地闭上了嘴。
礼法?
在赤裸裸的暴力和黑料面前,礼法就是擦屁股的纸。
“还有一事。”
李承干从案下拿出一张早已写好的诏书,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李世民面前。
“父皇,儿臣觉得,这大明宫修得太慢了。”李承干将诏书摊开在御案上,语气恭敬,却透著不容置疑,
“您身体不好,太极宫地势低洼,潮气重,不利于养病,儿臣想加派人手,从国库拨银,在这个冬天之前,把大明宫的主殿修好,请父皇移驾修养。”
这是要软禁。
把李世民从政治中心的太极宫,赶到还未完工的大明宫去。
名为荣养,实为隔离。
李世民缓缓睁开眼,那双浑浊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精光,随后又黯淡下去。
“朕没钱。”李世民声音沙哑。
“儿臣有。”李承干笑了,转头看向殿下的百官,
“刚才卢侍郎不是要去大理寺‘捐献’家产了吗?还有魏王府、晋王府的抄家所得,再加上”
他的目光在几个富得流油的世家官员身上转了一圈。
“再加上诸位爱卿的一片孝心,这修宫殿的钱,想必是够了,对吧,长孙大人?”
长孙无忌浑身一颤,咬著牙出列:“臣长孙家愿捐纹银十万两,助陛下修缮宫室。”
有了带头的,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
“臣愿捐”
“臣也愿捐”
一时间,朝堂上竟然出现了一派“君臣相得、父慈子孝”的感人场面。
李世民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凄凉的嘲讽。
他用了一辈子去平衡世家,去打压门阀,结果还不如这个逆子用刀架在脖子上要钱来得快。
“好,好啊。”李世民颤抖著拿起玉玺,在那份诏书上重重盖了下去。
砰!
这一声响,像是给贞观之治盖上了棺材板。
“退朝!”
李承干拿起那份诏书,满意地吹了干墨迹。
他没有看百官的跪拜,而是提着那把横刀,一步一步走下了丹陛。
路过魏征身边时,魏征突然伸手拦了一下。
“殿下。”魏征的老脸上满是沟壑,眼神复杂,
“杀戮过甚,必伤天和,昨夜之事已无法挽回,但今后这大唐的江山,不能只靠杀人来坐。”
李承干停下脚步,侧过头看着这位千古人镜。
“魏师,你说错了。”
李承干的声音很轻,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这江山本来就是杀出来的,父皇当年若是不杀,现在坐在这里的,就是大伯建成,孤若是不杀,现在躺在乱葬岗的,就是孤。”
他拍了拍魏征的肩膀,将那身紫袍上的褶皱抚平。
“天和?那天和在哪?在黔州的瘴气里?还是在史书的夹缝里?”
“魏师,您老了,这世道,只有把刀磨得够快,天和才会站在你这边。”
说完,李承干大笑而去,笑声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惊起了一群觅食的寒鸦。
魏征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跛足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
他突然发现,自己这一辈子所学的圣贤书,在这个年轻的暴君面前,竟是如此的苍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