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寅时三刻,天蒙蒙亮。
“轰隆隆——”
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绞盘转动声,枯水镇北面那扇足有三丈高、包著厚重黑铁皮、贴满了无数道黄色镇尸符的城门,在晨雾中缓缓向两侧打开。
一股带着浓烈土腥味、腐叶发酵味以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铁锈腥气的狂风,瞬间从那一线门缝里灌了进来,吹得李夜身上的青衫猎猎作响。
“开了!开了!”
王胖子背着一个比他还大的行囊,手里紧紧攥著一把糯米,缩在李夜身后,探头探脑地往外看。他的脸上既有对外面世界的好奇,更多的却是一种源自骨子里的恐惧。
在大荒,城墙就是生与死的界碑。
墙内是苟延残喘的人间,墙外是不可名状的魔域。
“走吧。”
李夜神色平淡,并没有理会守城士兵那像是在看死人一样的怜悯眼神。他手里牵着一根红绳,绳子的另一头拴著五匹高头大马。
那是他昨晚连夜赶制的【活纸马】。
这些马通体惨白,两腮画著红晕,虽然没有呼吸,但四蹄落地无声,且力大无穷。最关键的是,它们的马腹并非空心,而是被李夜塞得满满当当。
第一匹马肚子里装的是高纯度朱砂和黑狗血;第二匹装的是裁剪好的黑表纸和尸油;第三匹装的是备用的纸人躯壳;剩下两匹则是干粮和清水。
这就是扎纸匠的“辎重”。
一人,一胖子,五匹“军火马”。
这支奇怪的队伍,迈过了那道布满抓痕的门槛,走出了枯水镇。
“呼”
刚一出城,周围的光线瞬间暗淡了下来,仿佛有一层看不见的纱幕遮住了太阳。
李夜回头看去,枯水镇像是一个被巨大半透明光罩扣住的孤岛,虽然压抑,但至少还有人气。而转过头,面对着眼前这片广袤无垠的大荒,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油然而生。
天穹是铅灰色的,压得极低,云层像是一块块腐烂的死肉,悬挂在头顶,偶尔还会蠕动一下。
大地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黑褐色,泥土湿润得像是刚刚被血浸泡过,踩上去软绵绵的,甚至能感觉到地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随着呼吸微微搏动。
这里没有路。
或者说,只有一条路。
那是一条宽不过三尺、蜿蜒向黑暗深处的细长小道。这条路并不是用石子铺的,而是用无数碎裂的、惨白的骨粉夯实而成的。
【白骨道】。
这是大荒唯一的生命线,也是历代人族用尸骨踩出来的安全区。
“胖子,记住了。”
李夜走在最前面,脚下的靴底踩在骨粉上,发出细微而密集的“沙沙”声,像是有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咀嚼。
“脚别离白路。这路是用高僧和异人的骨灰铺的,能镇煞。一旦踩出去,掉进那两边的黑泥地里,地下的‘泥脸’会把你连皮带骨吞下去,神仙也救不了你。”
“是是是!哥你放心,我这腿就是长在这路上了!”胖子吓得哆嗦了一下,紧紧跟在纸马屁股后面,一步都不敢乱走。
队伍在死寂的荒野上前行。
这里没有正常的鸟叫虫鸣,只有纸马蹄子踩在骨粉上的声音,以及风吹过枯草时发出的、如同鬼哭般的呜咽声。
走了约莫十里。
路边的景色开始发生变化。原本稀疏的荒草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压压的、仿佛被大火烧过的枯树林。
那些树木通体漆黑,没有一片叶子,枝干扭曲纠结,像是一只只痉挛的人手,张牙舞爪地伸向天空。树皮干裂,裂缝里渗出暗红色的汁液,散发著一股令人作呕的腥甜味。
“哥你看那些树上”
胖子突然死死拽住了李夜的袖子,声音发颤:“是不是挂着人啊?”
李夜停下脚步,双眼微眯,瞳孔深处闪过一道幽蓝色的微光。
目光瞬间穿透了灰蒙蒙的雾气。
只见那些干枯的树枝上,确实垂挂著一个个灰白色的人形物体。它们被风吹得晃晃悠悠,像是风干的腊肉,又像是上吊的尸体。
但仔细看去,就会发现恐怖的真相。
那些“尸体”的头顶,并没有绳索。它们的头皮与树枝是长在一起的。树枝末端直接插入了天灵盖,变成了血管和神经,将树干里的养分源源不断地输送进这些人形果实里。
【异化植物:挂尸树】
【特性:根系发达,喜食腐肉。会将路过的生物缠绕致死,然后通过根系消化,最终在树枝上结出‘人形果实’。】
【危险等级:煞级。】
“那是果实。”
李夜淡淡道:“这树吃人。吃了谁,就长出谁的样子。风一吹,它们还会动,看着像是在跟你招手,其实是在引诱你过去。”
“呕”
胖子听得脸色发青,胃里一阵翻腾。他看着那些在风中摇晃、仿佛在对他笑的“人”,只觉得这大荒的每一寸空气都充满了恶意。
“别看眼睛。它们会催眠。”
李夜右手微动,那把沉重的黑剪刀无声滑入掌心。
就在这时,几根漆黑的树根正贴着地面,如同毒蛇般悄无声息地游向队伍末尾的纸马蹄子。
“咔嚓。”
李夜头也没回,手中剪刀化作一道黑芒,精准地插入脚边的泥土,随即猛地一绞。
“蹦!”
一声类似琴弦崩断的脆响。
“滋滋——”
断裂的树根里瞬间喷出腥臭的黑血,树林深处同时传来一阵类似婴儿夜啼般的惨叫声。
那些挂在树上的尸体同时睁开了眼睛,那一双双浑浊的眼球怨毒地盯着这群不速之客,却因为根系受损而不敢再动。
“走。”
李夜收回剪刀,在鞋底蹭了蹭血迹。
他没有恋战。对于扎纸匠来说,每一分力气和材料都要用在刀刃上。这种路边的小怪,只要不挡路,没必要浪费资源去清理。
他们加快了脚步,迅速穿过了这片挂尸林。
越往西走,地势越荒凉。
地上的“白骨道”也变得越来越窄,有些地方甚至已经断裂,露出了下面黑色的泥土,像是一道道丑陋的伤疤。
“哥,我鞋松开了,系一下。”
胖子背着沉重的行囊走了半天,累得气喘吁吁。他看了一眼脚下,确认还在白路范围内,便下意识地蹲下身去系草鞋的带子。
然而。
就在他低头的瞬间。
路边一株看似普通的、长著红色叶子的小草,突然动了。
那原本耷拉着的叶片,猛地卷了起来,像是一条灵活的长舌头,闪电般缠住了胖子的脚踝。
“哎哟!”
胖子惊呼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像是有什么东西狠狠咬了他一口。
他低头一看,魂飞魄散。
那根本不是什么草叶。
那片叶子的背面,竟然长著一张指甲盖大小、五官俱全的人脸!
那张小人脸此刻正张开满是细密尖牙的嘴,死死咬住胖子的肉,贪婪地吮吸著鲜血。随着血液的注入,那张惨白的小脸瞬间变得通红,发出了“嘻嘻嘻”的尖细笑声。
“救命!哥!草吃人了!”
胖子拼命甩腿,但这草韧性极强,而且随着鲜血的味道扩散,周围原本安静的草丛瞬间沸腾了。
“沙沙沙——”
无数株红色的【人面草】从泥土里钻了出来,像是无数条红色的毒蛇,争先恐后地向着胖子涌来。
“别动!”
一道冷喝声响起。
李夜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胖子身边。
他并没有去砍那些缠在胖子腿上的草叶——他知道,这些草只是地下的触手,砍断了只会喷出毒汁,还会激怒本体。
李夜目光如电,【解析眼】瞬间开启。
在他的视野中,泥土表层变得透明。只见在胖子脚边三寸处的地下,有一团如同心脏般搏动的暗红色光团,无数血色的脉络正从那里延伸出来,控制着周围的草叶。
“找到你了。”
李夜手中的黑剪刀倒转,刀尖向下,裹挟著一股凌厉的煞气,对着那块看似普通的泥土狠狠地扎了下去。
“噗嗤!”
这一剪刀,扎得很深,直至没柄,像是刺破了一个充满了液体的气球。
“呀——!!!”
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声,竟然不是从草里发出的,而是从地下深处传来的。
就像是扎中了一个活人的心脏。
紧接着,那片黑色的土地剧烈抽搐起来,伤口处喷涌出一股腥臭的黑血。
那些原本死死缠着胖子的人面草,像是触电一样瞬间松开,发出一阵恐惧的哀鸣,以惊人的速度缩回了地下,只留下一地狼藉的血迹。
“在大荒,地是肉做的。”
李夜拔出剪刀,在鞋底蹭了蹭血迹,眼神冰冷地看着惊魂未定的胖子:
“这些草只是毛发。真正的怪物在土里。下次再乱踩,这片地就能把你吞了。”
胖子吓得脸都绿了,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死死贴著李夜,再也不敢离开半步。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脚踝,那里留下了一个深深的黑色牙印,周围的皮肤已经泛起了一圈诡异的青斑,而且伤口处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灼烧感。
“哥这牙印怎么还在发烫?”胖子带着哭腔问道。
李夜低头看了一眼,眉头微微皱起。
“那是标记。”
“什么?”
“这是‘人面草母’的牙印。”李夜沉声道,目光变得凝重,“它尝了你的血,就在你身上盖了个章。在大荒,这就相当于告诉方圆十里内所有的邪祟——这里有一块会移动的、香喷喷的鲜肉。”
胖子一听,两腿一软,差点跪下:“那咋办?我成活靶子了?”
李夜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天边最后一抹血色正在被黑暗吞噬,荒野上的阴气开始翻涌。
一旦完全入夜,那些鼻子比狗还灵的脏东西,就会顺着这个标记找上门来。
必须在彻底天黑前处理掉这个麻烦。
“别慌。”
李夜眯起眼睛,在黑暗中搜索著。
终于,在前方大约两里地的迷雾深处,他看到了一点昏黄的、摇摇欲坠的光亮。
那是一盏挂在破败屋檐下的白灯笼。
一座通体漆黑、用拆下来的棺材板搭建而成的二层小楼,孤零零地矗立在乱葬岗的边缘。
旗幡招展,上书四个透著阴森鬼气的大字——
【赶尸客栈】。
“找到了。”
李夜嘴角勾起一抹如释重负的弧度。
那是大荒野外唯一的“安全区”,也是阴行中人约定的避难所。只要到了那里,他就有办法洗掉这个标记。
“走。”
李夜提起引魂灯笼,拍了拍胖子的肩膀,语气笃定:
“去那里,把你的标记洗了。顺便找那里的老掌柜,买点咱们需要的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