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
李夜,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镇西松软发黑的泥土路上。
这里的空气粘稠湿冷,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两旁的低矮土坯房门窗紧闭,透著股绝望的死寂。
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前方不远处拉起的警戒线上。
警戒线后,是一条幽深、阴暗的死胡同,胡同口立著残破的石碑——【喊魂巷】。
而在石碑旁,跪着那具无头的尸体。
姿势正如胖子所说,双膝跪地,反手抓背,脖腔上空空荡荡,切口平滑如镜。
“让开。”
李夜走到警戒线前,亮出了【黑金腰牌】。
几个原本想呵斥的差役一看到腰牌,立刻噤若寒蝉:“参参见李客卿!”
小旗官连忙跑过来行礼:“大人,这地方邪门得很。老李头的脑袋没找著,估计是滚进巷子里了。但弟兄们不敢进”
李夜没有理会,径直走到尸体旁。
他没有看尸体的惨状,而是直接蹲下身,开启【解析眼】,目光死死锁定了尸体脖颈那平滑如镜的断口。
“切口整齐,皮肉内卷。不是刀砍的,是勒断的。”
李夜伸出修长的手指,在伤口边缘轻轻摩挲。突然,指尖触碰到了一丝异物,那是嵌在骨缝里的一点黑线。
他取出镊子,小心翼翼地将其挑了出来。
那是一根头发。
一根足有半米长、漆黑油亮、明明离开了母体却依然在微微扭动的长发。
“滋——”
发丝刚一暴露在空气中,竟然像活蛇一样瞬间缠绕上了镊子,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试图勒断金属。它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怨气,那是s级素材特有的凶厉波动。
【检测到s级素材反应:千年怨灵发】
【品质:完美】
【特性:坚韧不朽、怨气传导、绞杀。】
【附注:此物为‘回头即斩’规则的本源载体之一,其‘活性’源于规则赋予。】
“果然在这儿。”
李夜看着镊子上那根凶性十足的发丝,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
李夜站起身,手指一弹,煞气逼得那根发丝瞬间崩直不动,随后被他收入油纸包中。他看向那条像巨兽大嘴般的幽深巷子,眼神炽热。
“胖子,守住路口。半个时辰我没出来,你就跑吧。”
“哥,你干啥去?”胖子在警戒线外喊道。
李夜头也不回,大步走进了那片阴影之中:
“我去给这鬼发娘子理个发。”
他一直在寻找一种能配得上【红衣】的线。普通的棉线太脆,死人头发传导性太差。唯有这【怨灵发】,是活的。
如果用它来缝合红衣的画皮和泪竹骨架,它甚至能充当纸人的“神经系统”。红衣将不再是一个僵硬的死物,而是一个能跑、能跳、甚至能做出微表情的。
这是一个追求完美的工匠绝对无法拒绝的诱惑。
“呼”
李夜长出了一口气,将那根珍贵的发丝小心翼翼地收进贴身的油纸包。
既然目标明确,接下来就是进货。
但这条巷子,不好进。
“回头煞,声诱”
李夜此时已走到巷口,看着那幽深的入口,从怀里摸出了那个装着【血炼·鬼水银】的瓷瓶。
拔开瓶塞,一股浓郁的银红色光泽流淌出来,伴随着冰冷的腥气。
他并没有把水银倒出来,而是将黑剪刀的刃口伸进瓶子里,轻轻蘸了一下。
“嗡。”
剪刀发出一声轻鸣。原本漆黑如墨的刀刃上,瞬间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银红色光泽。在昏暗的天色下,这把剪刀仿佛变成了一把能斩断虚妄的【破妄之刃】。
鬼水银能看破虚幻,也能伤害灵体,正好克制那些看不见的鬼发。
紧接着,他抬起手,在自己的双耳后方各自点了一下——两团浸泡过符水的特制棉花紧紧堵住了耳道,世界瞬间被过滤得沉闷而模糊。
但这还不够。
他在心里默默运转起了扎纸匠的独门心法——【闭六识】,主动封闭自己的听觉。在这个巷子里,声音是致命的诱饵,回头是触发死亡的开关。只要听不见,就不会被诱惑;只要不被诱惑,就不会回头。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面向那条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死胡同,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一步踏入了阴影之中。
就在他双脚完全踏入巷子的那一刻,世界仿佛被一把看不见的刀,硬生生切成了两半。
身后属于枯水镇的一切——正午残存的天光、远处模糊的喧嚣,——都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零点看书 更辛醉哙仿佛跌进了一口深埋地下的密封棺材,所有的声音与光线都被吞噬殆尽。
李夜站在【喊魂巷】的阴影里,背脊挺直,没有回头。
尽管已用符水棉球塞耳并运转【闭六识】,但那股源于灵魂层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却清晰得如同实质。光线在这里被扭曲、稀释,只剩下一种惨淡、浑浊的灰青色,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空气粘稠得几乎无法流动。一股浓烈到刺鼻的陈旧桂花头油味,混合著墙壁深处渗出的潮湿霉味与地下翻涌的土腥气,无视了他生理性的屏息,顽固地顺着毛孔往骨髓里钻。
墙,很高。墙面覆盖著一层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在惨淡的光线下微微蠕动。当李夜悄然开启【解析眼】凑近细看时,瞳孔不由微微收缩。
那根本不是苔藓或霉斑。
那是一丛丛细短、卷曲、如同刚被碾碎又顽强生长的断发。整条巷子的墙壁,从砖缝到基石,都被这种细碎的死人头发“种”满了。它们像一层拥有生命的黑色地毯,覆盖了所有砖石的纹理,正贪婪地汲取著空气中弥漫的怨气。
“这就是煞级规则怪谈的领域雏形”李夜在心中冰冷地评估。物理的规则在这里已被那个名为“断头煞”的诡异存在彻底扭曲。
他提起剪刀,开始向前。
脚下的触感绵软而滑腻。地面铺着一层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厚厚的黑色泥垢,那是腐烂的发丝与尘土经年累月混合而成的“发泥”。每踏出一步,鞋底都会深深陷入,发出沉闷而令人不适的“噗嗤”声。
李夜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如同在刀锋上丈量。听觉虽被封闭,但扎纸匠特有的、对阴煞之气的灵觉却被放大到了极限。他能“感觉”到,周围看似空荡的空气中,布满了无形杀机——无数根比最细的蛛丝还要纤细、肉眼难辨的怨气丝线,正悬浮交织,构成一张错综复杂的死亡之网。只要动作幅度稍大,皮肤便会传来被切割的预警。
“滋——”
他手中的水银剪刀不时在身前数寸处轻轻划动,发出一种切割紧绷琴弦般的细微颤鸣。几根看不见的丝线应声而断,弹开,消散于更浓的黑暗里。
走了约莫百步。
路旁开始零星出现一些被遗弃的物件:一只鞋底几乎磨穿的旧布鞋,半截断裂腐朽的打更棒,一面摔得变形、蒙尘的铜锣。
那是更夫老李留在这世间的最后痕迹。
“来了。”
李夜的脚步蓦然顿住,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哪怕耳道已被物理和术法双重封锁,那个声音,依旧蛮横地、毫无阻碍地、直接在他脑海最深处轰然炸响。
这不是通过空气震动传播的声波。
这是通过更为本质的、某种“因果”或“执念”的连线,直接灌注进来的灵魂波动。
“小夜”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出乎意料,它并不阴森刺耳,也不凄厉恐怖。
相反,它温柔、慈和,带着一种几乎能融化坚冰的深切眷恋与担忧。它不像是索命的厉鬼,更像更像是记忆深处,那个曾在寒冬里将唯一暖粥留给他的、面容早已模糊的温柔影子。
“天冷了怎么不多穿点?”
声音里有一丝责备,更多的是浓得化不开的心疼,仿佛此时此刻,真有一位至亲之人,正立于风雪之中,举著一件厚衣,焦急寻觅着她那不听话的孩子。
李夜握著剪刀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这是最顶级的攻心之术。它窥探、攫取猎物内心最柔软处的渴望与遗憾,编织成一张令人心碎、无法拒绝的温柔罗网。
“小夜回头看看我,好吗?”
“我是妈妈啊。”
那声音从最初的缥缈遥远,骤然拉近。
十步。五步。三步。
它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李夜甚至能“感知”到那紧随其后的、急促而虚浮的脚步声。
他的理智如同冰封的礁石,反复告诫:这是假的,是陷阱。但他的脖颈肌肉,却在某种深植于本能的驱动下,产生了难以抑制的、想要回望的悸动。
“呃”
他牙关紧咬,额角与颈侧的青筋隐隐浮现,正在与这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反应进行着角力。
“别走孩子”
“你难道真的不想见我吗?”
声音,已紧贴他的后脑勺响起。
一股冰冷、黏腻、绝非自然风的气流,自他微微敞开的衣领钻入,沿着脊椎的凹陷一路向下滑淌,激起一片寒栗。
与此同时,他清晰无比地感觉到,一缕冰冷、滑腻、如同深潭中浸泡过的水草般的长发,从他左肩悄然垂落,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缓缓地、一圈一圈地,缠向他的脖颈。
发丝摩擦过皮肤的触感,真实得可怕。
“回头啊看看妈妈”
那声音陡然带上了凄楚的哭腔,哀婉欲绝,直击心扉:“你不要妈妈了吗?”
致命的诱惑在此刻攀升至顶峰。它并非以力强压,而是用深情作饵,引诱猎物自己主动转身,去触犯那明知是万丈深渊的禁忌。
李夜的眼角,难以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他的头颅,开始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向侧后方转动。
一度。两度。颈椎骨发出细微的“咔”声。
视野的边缘,黑暗开始蠕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从盲区中浮现。
只要再转过去几十度,只要余光捕捉到身后之物的丝毫形貌,那个蛰伏的死亡规则便会瞬间启动。肩上那缕温柔的头发,将在千分之一秒内化为最锋利的金属绞索。
“呵”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低沉、干涩、毫无笑意的冷笑,从李夜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这笑声像一块冰,砸碎了所有温情脉脉的幻象。
他那转到危险角度的脖颈,如同被最坚固的卡榫锁定,硬生生地停滞在原地。
“戏,该收场了。”
他于心中默念。
眼中最后一抹挣扎的涟漪彻底平息,冻结成一片属于匠人的、近乎残酷的绝对冷静。
“不是想看看我的脸吗?”
他无声地道。
“那就让你看个够。”
那只一直自然垂落在身侧的左手,此刻,以一种违背人体常理、关节反拧的诡异姿态,悄无声息地、如毒蛇吐信般,探向了自己后脑勺下方、被衣领和发梢遮盖的皮肤。
那里,紧贴著一样东西。
一张薄如蝉翼、仅巴掌大小、那紧贴著的,赫然是一张仅有五官的【笑脸纸人】皮相。
“起。”
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一缕精纯的煞气渡入。
那一直伪装成死皮、紧贴在后颈的纸人,骤然“活”了过来。
在垂落发丝的掩映下,它猛地睁开了那双以雄鸡冠血点就的猩红小眼。
随即,纸张构成的嘴角向两侧耳根极限咧开,露出了一个极其夸张、极其灿烂、却又对着身后那未知存在充满了无尽嘲讽与挑衅意味的——笑容。
李夜的身体,纹丝未动,未曾回头。
但他的“背面”,却已替他,完成了这次致命的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