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辰的手指抠进石阶的缝隙里，一寸一寸往前爬。他的左肩只剩一个血窟窿，结了黑紫色的冰壳，每一次挪动都像有刀在骨头上刮。台阶很陡，上面覆盖着厚厚的雪层，他抓不住，滑下去几次，又用右手重新撑起来。
北斗七星还在天上，斜斜地挂着。他盯着那几颗星，眼睛干涩得发痛，视线模糊了就眨一下，不让它彻底闭上。他知道只要睡过去，就再也醒不了。
石阶终于到了尽头。前方是一片开阔的冰原，白茫茫看不到边。风吹过来，带着刺骨的寒意，把他的破衣服贴在身上，像一层薄铁皮。他从怀里摸出那块外门弟子的身份玉牌，看了一眼，扔进了身后的黑暗中。
他站不起来了。右腿膝盖早就脱臼，靠着刀插在地上勉强支撑过山路。现在刀也断了半截，卡在岩缝里拔不出来。他只能跪着走，双膝压进冰雪，每一步都陷得很深。
风越来越大。雪花打在脸上，像针扎。他低着头，脖子几乎贴到胸口，靠身体最后一点热气护住喉咙。嘴里呼出的气很快结成冰碴，粘在下巴上。他不敢张嘴呼吸太久，怕舌头冻住。
远处出现一道黑影。不是山，也不是石头。他盯了好久才确认那是木屋的轮廓。屋顶盖着厚雪，墙是用整块冰砖垒成的，门口挂着一张兽皮帘子。屋里没有光，但烟囱冒着淡淡的烟。
他笑了下。嘴角裂开，流出血来。
这地方居然有人住。
他想喊，可声音卡在喉咙里。试了三次才挤出一点气音，连自己都听不清。他不再喊，继续往那边爬。速度越来越慢，手臂一软，整个人扑在雪地上。
雪灌进领口，冷得他抽搐了一下。他翻不过身，就侧躺在那里，脸埋进雪堆。睫毛上结满霜，眼睛睁不开。但他没松手，右手还死死攥着一块尖锐的碎石，那是他从台阶上掰下来的。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但他知道，如果刚才那间屋子里的人出来，看到他还有一口气，也许会救他。
如果不出去，他就死在这里。
风停了一瞬。
脚踩在雪上的声音由远及近。那人走得不快，像是习惯了这片寂静。他在叶辰五步外停下，没有说话。
叶辰没动。他知道有人来了，但他装作昏死。他不敢表现出求生的欲望，怕被当成累赘丢下。
那人蹲下来，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动作很轻，几乎没有触碰。接着手指移到他脖颈，停留了几秒。
然后站起身，转身要走。
叶辰忽然动了下眼皮。极轻微的一颤，像是临死前的抽搐。但他嘴角又扬了起来，那一瞬间，竟像是在笑。
那人脚步顿住。
他慢慢回身，再次蹲下。这次他看到了叶辰的脸。满脸血污，头发结成冰条，可那双眼睛闭着，睫毛还在抖。不是昏迷，是在忍。
“你还想活着？”那人低声说。
叶辰没回答。他不能答。他怕一开口，最后一口气就泄了。
那人解开身上的灰白兽皮袍，披在他身上。布料很厚，带着体温。他把叶辰扶起来，架在肩上，一步一步朝木屋走去。
门帘掀开，一股暖意涌出。炉火在角落燃烧，烧的是某种冰原特有的苔草，火焰呈淡蓝色。墙上挂着几串干枯的药草，桌上摆着一只陶碗，里面残留着黑色药渣。
老人把叶辰放在火炉边的木榻上。抽出一把小刀，剪开他左肩的破布。伤口已经发黑，边缘长出细小的冰晶。他皱了下眉，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陶罐，挖出一些暗红色的膏体涂上去。
膏药碰到伤口的瞬间，叶辰的身体猛地绷紧。牙关咬得咯咯响，额头青筋暴起。他没有叫，只是右手死死抠住木榻边缘，指甲崩断都不松手。
老人看了他一眼，低声说：“能忍。”
他端来一碗热水，掺入碾碎的雪参粉末，一点点灌进叶辰嘴里。液体顺着嘴角流出，滴在胸口，立刻结成冰珠。他也不擦，继续喂。
喂完药，他又取来一块干净布条，将叶辰断臂处包扎好。手法熟练，动作稳定。处理完一切，他在炉边坐下，盯着火苗看了一会儿。
“每年这个时候我都出来采药。”他说，“六十年了，没见过谁能在这种天气下爬过古道。”
他站起身，走到墙角，拿起一支骨笛吹了一声。声音不高，却穿透风雪传出很远。片刻后，外面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刨雪。
老人开门出去一趟，回来时手里多了几根粗大的冰枝。他把冰枝放进炉膛，火焰顿时旺了起来，热度提升了好几度。
叶辰的体温开始回升。皮肤由青紫转为苍白，呼吸变得平稳了些。老人坐在旁边守着，一句话没再说。
半夜，叶辰突然抽搐起来。全身肌肉不受控制地收缩，嘴里吐出白沫。老人立刻按住他肩膀，另一只手捏开他嘴，防止咬舌。他从柜底拿出一个小瓶，倒出三粒银色药丸，塞进叶辰口中。
药丸化开后，抽搐慢慢停止。但叶辰的脸色更差了，额头上冒出大量冷汗，又被低温迅速冻住。老人伸手摸了摸他后背，发现脊椎第三节位置有一道旧伤疤，形状像蛇咬的痕迹。
他眼神变了下。
“玄天宗的封脉钉……你挨过三枚？”
他没等回答，起身从床底拖出一只铁箱。打开后取出一块黑色石板，放在桌上。石板上有七个凹槽，其中一个已经嵌着一枚锈迹斑斑的铁钉。
他看着叶辰，喃喃道：“第八个？”
叶辰在梦里看见了很多画面。小时候村口的大树，母亲死时的样子，葬妖谷里啃食尸体的野狗，玄天宗地牢的铁链声，王飞举剑劈下的那一刻。
他听见自己在说话，声音很轻：“我不恨你……我只恨我自己。”
梦里的他跪在地上，断臂喷血，却还在往前爬。
“我不想死了……我要活……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他说完这句话，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疯狂的表情。嘴唇破裂，牙齿染血，眼神像野兽。
老人站在木榻旁，看着他的脸。炉火映在墙上，影子拉得很长。他轻轻叹了口气，把一件厚毛毯盖在叶辰身上。
外面风雪未停。
屋内火光跳动。
叶辰的手指忽然动了一下，抓住了毛毯边缘。握得很紧，像是抓住了什么绝不能丢的东西。
老人转身走向门口，准备关门。就在他抬手的瞬间，门外雪地上出现了几道爪痕，从远处延伸而来，直抵门前，然后戛然而止。
他眯起眼，盯着那些爪痕看了很久。
随后慢慢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