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兴安岭,已然是寒风刺骨。一场早来的小雪,将山峦、田野和屯子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装。张玉民家院子里新打的柴火垛得整整齐齐,房檐下挂着成串的红辣椒和金黄的玉米棒子,透着股殷实人家的兴旺气象。
屋里,魏红霞正坐在炕上给五丫头玥怡喂奶,身上穿着张玉民新给她扯的碎花棉袄,脸色红润,眉眼间带着以前从未有过的安宁和满足。静姝带着婉清和雅涵在炕梢认字,慧妍则在炕上蹒跚学步,咿咿呀呀。炉火烧得旺旺的,屋子里暖烘烘的。
“娘,我大舅他们啥时候来啊?”静姝抬起头,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期待。她如今对自己的新名字格外珍惜。
魏红霞笑了笑,刚要说话,就听得院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和车马声。她心里一跳,赶紧放下孩子,扒着窗户朝外望去。
只见院门外停着一辆驴车,车上下来好几个人!打头的是她爹魏老蔫和娘魏孙氏,后面跟着她的四个哥哥——老大魏铁柱、老二魏铁锤、老三魏铁山、老四魏铁林,还有大嫂王桂芬以及几个半大的侄子侄女。
“来了!爹娘和哥哥们来了!”魏红霞声音里带着激动,连忙下炕穿鞋,又招呼孩子们,“静姝,快,带你妹妹们下炕,你姥爷姥姥和舅舅们来了!”
张玉民正在后院劈柴,听到动静也放下斧头走了过来。他看着门口这一大帮人,心里早有准备,脸上露出热情的笑容迎了出去:“爹,娘,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嫂子,你们来了!快进屋,外头冷!”
魏老蔫是个干瘦的小老头,话不多,脸上带着庄稼人特有的憨厚和拘谨,看着眼前这气派了不少的女婿和院子,连连点头:“哎,哎,来了,来了。”魏孙氏则一把拉住女儿的手,上下打量着,眼圈就红了:“红霞,你……你这气色可好多了!娘这心里就踏实了!”
魏家四个兄弟也都是老实巴交的汉子,看着妹妹如今的模样,也都露出欣慰的笑容。唯有大嫂王桂芬,一下车那双眼睛就跟探照灯似的,在院子里、房子上、张玉民和魏红霞身上来回扫视,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她扯着嗓门,语气带着夸张的惊讶:“哎呦喂!这才多久没来,红霞家这变化可真不小啊!这院子收拾的,这房子……啧啧,看来妹夫这是真发了大财了?”她话里话外,透着股酸味儿。以前她可没少在背后嚼舌根,说魏红霞嫁了个窝囊废,生了五个赔钱货,日子过得不如她。
魏红霞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没接话。张玉民却像是没听出话里的刺儿,依旧笑着把众人往屋里让:“发啥财,就是混口饭吃。快进屋,炕上暖和。”
一进屋,王桂芬的眼神就更不够用了。炕上铺着半新的炕席,叠放整齐的被褥都是厚实的新棉花。墙角立着崭新的红漆柜子,桌子上摆着暖水瓶和玻璃杯,孩子们个个穿得干净暖和,小脸胖乎乎的,尤其是看到静姝婉清她们竟然在纸上写字时,她更是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呀,这丫头片子……哦不,这闺女还认字呢?”王桂芬脱口而出。
静姝抬起头,礼貌地叫了声:“大舅妈。”然后认真地说:“我爹给我和妹妹都取了新名字,我叫张静姝,二妹叫张婉清,三妹叫张雅涵。爹说开春就送我和婉清去上学。”
这话一出,不仅王桂芬愣住了,连魏老蔫夫妇和魏家四兄弟都吃了一惊。给丫头起这么文雅的名字?还要送去上学?这在屯子里可是头一份!
魏孙氏拉着魏红霞的手,激动地说:“好,好啊!玉民是个有心的!闺女们有福了!”
王桂芬撇撇嘴,声音不大不小地嘀咕:“上学有啥用?将来还不是别人家的人?白花钱……”
张玉民只当没听见,招呼大家坐下,又让魏红霞赶紧倒水。他拿出之前买的香烟散给魏老蔫和四个舅哥,自己也点上一支,陪着说话。
“玉民啊,听说你最近……弄了不少山货?还打了大家伙?”老大魏铁柱憋不住好奇,憨厚地问道。
张玉民点点头,语气平淡:“嗯,运气好,弄了头野猪,卖了点钱。这不过冬了,得多备点嚼谷。”
王桂芬立刻接过话头,声音拔高:“野猪?哎呦!那可得卖不少钱吧?我听说野猪肉都九毛一斤呢!那么大个家伙,不得卖一百多块?”她眼睛盯着张玉民,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到底赚了多少。
张玉民笑了笑,没直接回答,而是对魏红霞说:“红霞,时候不早了,准备做饭吧。把咱家那些好东西都拿出来,让爹娘和哥哥嫂子们都尝尝。”
“哎!”魏红霞响亮地应了一声,心里憋着一股劲。她转身去了灶房,开始忙碌起来。
王桂芬也假惺惺地跟进去帮忙,实则想看看魏红霞到底能拿出什么来。当她看到魏红霞从仓房里拿出大块的野猪肉、肥嫩的野兔、泡发的野蘑菇、木耳,甚至还有一小块她没见过的、颜色深红的肉(熊肉)时,眼睛都直了。
“红霞,你们家伙食……天天都这样?”王桂芬的声音有点干涩。
魏红霞手下麻利地切着肉,头也不抬,语气里带着一丝自豪:“哪能天天这样,不过玉民能干,隔三差五就能弄回点肉来,孩子们正长身体,亏不着。”
王桂芬看着魏红霞那明显丰腴了些的身段和红润的脸颊,再想想自己家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荤腥,心里那股酸水咕嘟咕嘟往外冒。她忍不住又开始敲边鼓:“唉,还是红霞你有福气啊。不过啊,这男人能挣是好事,可也得知道攒钱。这又是吃肉又是穿新衣的,别到时候挣一个花俩,这家里没个儿子顶门户,将来可咋整……”
这话像一根针,扎在了魏红霞心上。她切菜的动作顿住了,脸色微微发白。这是她心底最深的隐痛。
就在这时,张玉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嫂子,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有五个闺女,个个都是宝,比啥儿子都强。她们就是我和红霞将来的依靠。钱是挣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我张玉民就是拼了命,也得让我闺女和红霞过上好日子,让她们比有儿子的人家过得还风光!”
他走进来,接过魏红霞手里的菜刀,熟练地剁起骨头,继续说道:“至于将来?我闺女们读了书,有了文化,还能没出息?说不定比儿子还能耐!嫂子你就甭操这个心了。”
王桂芬被张玉民这番话噎得满脸通红,讪讪地说不出话来。魏红霞看着丈夫宽阔的背影,听着他铿锵有力的话语,刚才那点委屈瞬间烟消云散,心里像是被灌了蜜糖,甜丝丝,暖洋洋。
晚饭时分,炕桌上摆得满满当当。一大盆土豆豆角炖野猪肉,油光锃亮,肉香扑鼻;一盘红烧野兔肉;一大碗野蘑菇炒肉片;一盆萝卜炖熊肉(张玉民特意介绍);还有一盘炒鸡蛋和一碟咸菜。主食是白面馍馍和金黄的小米粥。
这规格,比一般人家过年吃得都好!
魏老蔫和四个儿子看得直咽口水,连声道:“太破费了,太破费了!”王桂芬看着这满桌的硬菜,尤其是那稀罕的熊肉,彻底没了声音,只顾着埋头猛吃。
饭桌上,张玉民不断给岳父岳母夹菜,也给几个舅哥倒酒(他自己以茶代酒),谈笑风生,说着打猎的趣事和林场的见闻,气度从容,让魏家父子打心眼里佩服。
魏铁柱几杯酒下肚,拍着张玉民的肩膀,由衷地说:“妹夫,你是这个!”他翘起大拇指,“以前哥还担心红霞跟你受苦,现在看,是哥瞎操心了!红霞跟了你,是她的福气!”
魏老蔫也难得地开口,对魏红霞说:“红霞啊,好好跟玉民过日子。玉民是个能人,也是个实在人,你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魏红霞听着父兄对丈夫的夸赞,看着大嫂那副羡慕嫉妒又不敢再多嘴的憋屈样子,只觉得扬眉吐气,胸口积压了多年的郁气一扫而空!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在娘家人面前,真正地挺直了腰杆!
吃完饭,张玉民又拿出给岳家准备的礼物:给岳父岳母的一块深蓝色的确良布料和一双棉鞋,给四个舅哥每家五斤野猪肉,给侄子侄女们每人包了一小包糖果。
王桂芬拿着那沉甸甸的野猪肉和糖果,脸上火辣辣的,来时那点优越感和小心思,此刻被击得粉碎。
送走娘家人时,已是星斗满天。魏红霞站在院门口,看着驴车远去,久久没有回屋。
张玉民走到她身边,握住她冰凉的手,轻声问:“咋了?舍不得?”
魏红霞回过头,月光下,她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却是笑着的:“玉民,谢谢你。”
“谢我啥?”
“谢谢你……让我今天,在娘家人面前,活得像个人了。”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充满了幸福和释然。
张玉民将她揽入怀中,感受着她身体的微微颤抖,心中一片柔软和坚定。
“傻话,以后,咱们天天都像个人,不,比人上人过得还好!”
寒风依旧,但相拥的两人心里,却燃着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属于他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而某些人阴暗的嫉妒,也如同这冬夜的风,只会让他们靠得更紧,燃烧得更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