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善培端起温好的黄酒，浅浅啜了一口，目光却透过杯沿，落在陈静轩脸上。芯丸本鰰占 最鑫章劫更薪哙“静轩啊，资阳劝业场修得是不错，夯土筑基已见规模。不过老夫这次来，倒不全是为了看工地。”
他放下酒杯，手指轻轻叩著桌面。“你在潼川府，动静闹得太大了。”
陈静轩心中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也举杯敬道:“周大人明鉴，剿匪安民，本就是巡防营的本分。那些土匪祸害地方已久。”
周善培打断他，语气依然平缓，却多了一分锐利：“本分不假可列队行军必选白昼，剿匪必先放炮，受降还要再扫一轮机枪，这是剿匪，还是敲山震虎？”
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灯花噼啪轻爆，在两人之间的桌案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陈静轩放下酒杯，酒液在杯中轻轻荡漾。“大人，潼川府官员起初并不配合，军饷分摊迟迟谈不拢。若不展示些实力，只怕弟兄们连稀粥都喝不上了。”
周善培笑了笑，那笑容里却没有多少暖意：“所以就用火炮去谈，潼川知府阿麟，还有下面几个县令，联名往总督衙门递了折子。说你纵兵胁迫地方，强索饷银，形同割据。”
陈静轩后背微微绷紧。
周善培话锋一转：“不过，总督大人把折子压下了。”他盯着陈静轩的眼睛，“非但压下了，还批了剿匪有功，地方配合不力几个字，发还给了阿麟。”
陈静轩刚要松口气，却听周善培继续道:
“但静轩，你需明白。白马书院 耕新最全这次是压下了，可你的名字，如今在成都官场，在京城某些人那里，都已经挂上了号。”
他身体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太高调了。剿匪是一回事，可你那些火炮、机枪、自造炸弹，一路巡防营，哪来这么多军械？饷银不够，你是怎么养得起七营兵马的？”
陈静轩喉结滚动了一下:“卑职克勤克俭，加上地方士绅襄助”
周善培忽然笑了，这次笑声里带着些许玩味：“克勤克俭？怕是克勤克俭不出每月上千两的军火钱吧？”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捷成洋行的穆勒先生，近来可好？”
“哐当——”
陈静轩手中的酒杯失手落在桌上，酒液泼洒开来，在深色桌面上洇开一片暗痕。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连呼吸都窒住了。
房间里静得能听见灯芯燃烧的细微声响。
“大人此话从何说起？”陈静轩强自镇定，声音却已有些发干，“定是有小人造谣中伤，卑职与洋行虽有生意往来，不过是采购些军火机器零件。”
周善培抬起手，止住了他的话：“静轩，这里没有外人，咱们也不必说这些场面话了。”
他拿起酒壶，慢条斯理地将两人空了的酒杯重新斟满。“你当真以为，总督大人用人，只凭几面之缘，几句谈话，就会将一府防务、数千兵马托付？”
陈静轩僵坐在椅子上，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内衬。
周善培缓缓说道：“从你在打箭炉崭露头角开始，你的底细，你做的每一桩生意，见的每一个人，总督衙门都有备案。与捷成洋行的军火交易，与太古洋行的机器采购，数额巨大，往来频繁，你真当成都那些官老爷都是瞎子？”
他抿了口酒，继续道:“不仅是成都。就连京城，近来都有风声，说川省有将领擅购外洋军火，数目惊人，其心难测。御史台已经有人准备上折子了。”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陈静轩心头。
周善培屈指数着：“不按陆军部章程擅自扩军，私购军火，截留地方税银，还有走私鸦片。静轩，这里面任何一桩，都够得上杀头抄家的罪过。”
陈静轩脸色发白，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周善培的声音陡然转冷：“若不是两位赵大人担著，你以为，你今天还能坐在这里，和我喝酒谈天？”
咚的一声，陈静轩猛地站起身，酒椅被带得向后滑动。他朝周善培深深一揖，声音带着颤:“大人明鉴！卑职所做一切，绝无二心！实在是实在是营中数千弟兄要吃饭，枪炮要维护，弹药要补充！督练公所拨付的那点饷银，连日常开销都不够！卑职也是无奈，才出此下策。”
他说得恳切，额头已见冷汗。
周善培静静看着他，许久，才轻叹一声:“坐下吧。”
待陈静轩重新落座，他才继续说道:“总督大人自然知道你的难处。也知道你做这些，终究是为了练兵养兵。你对朝廷还算忠心，剿匪不遗余力，处置乱党也雷厉风行，也确实练出了一支精兵，不然，这些事早就该办你了。”
陈静轩稍稍松了口气，却不敢完全放松。
“朝廷现在难啊。”周善培望向窗外，夜色已浓，远处营房的灯火星星点点。“处处都要用银子，可国库空虚，各省财政捉襟见肘。为了练出新军，整顿防务，有些事不得不便宜行事。”
他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陈静轩身上:“你可知道，总督大人已秘密用川汉铁路公司的部分资产作抵押，向日本正金银行借款三百万两？”
陈静轩瞳孔一缩。
川汉铁路公司那是四川士绅商民集资筹股的命根子！民间股本占了七成以上，这些年为了筹股，各地官府没少强行摊派。
“此事若泄露出去，恐怕会激起民愤！”陈静轩涩声道。
周善培苦笑：“民愤？大人岂会不知？可没办法。练新军，四川要负担第十七镇；云南第十九镇，边军六营，藏地用兵，还有全省巡防营整顿，哪一项不是吞金兽？这三百万两，洒下去，也就勉强够一年开销。”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陕西、甘肃灾荒，要接济；贵州剿匪，要支援。四川一省，养著半个西南。银子从哪来？除了加税，就只能想些别的法子。”
陈静轩默然。他忽然明白了周善培今晚来访的真正目的。
果然，周善培话锋一转:“你那条捷成洋行的路子，做得隐秘，货也好。禁烟局这些年查封罚没的烟土，堆在仓库里，与其让底下人层层贪墨，或者白白销毁，不如卖给洋人换点实在的。”
周善培盯着他，每个字都说得清晰无比：“总督的意思，是利用你这边的渠道，把那些烟土处理了。赚来的银子，充作军费。”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
许久，陈静轩才哑声问:“此事若泄露”
“若泄露，”周善培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便是你陈静轩勾结禁烟局官员，私下倒卖查抄烟土，中饱私囊。与总督衙门，与老夫，毫无关系。”
他说得如此直白，如此冷酷。
陈静轩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选择。从周善培说出捷成洋行四个字开始，他就被牢牢捏住了。现在，他不仅要继续做这杀头的买卖，还要替上面的人背起这口黑锅。
他深吸一口气：“卑职明白了。此事卑职会小心安排，绝不敢泄露半分。若有万一出事，卑职一力承担，绝不牵连旁人。”
周善培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笑容。他举起酒杯:“静轩深明大义。放心，总督大人不会亏待忠心办事的人。此事若成，日后你在川省，便多了一座坚实的靠山。”
两只酒杯轻轻一碰。
又说了些劝业场修建的场面话，周善培便起身告辞。他来得突然，去得也匆忙，甚至没有真的去看一眼劝业场的工地，就在亲随护卫下，重新登上了那艘不起眼的客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