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督练公所的大堂内,四川总督赵尔巽亲自主持召开全省巡防营整编会议,各府州巡防营主要统领及督练公所相关官员济济一堂。陈静轩坐在下首靠前的位置,不动声色地观察著四周。
会议的核心议题,便是对全省原先番号杂乱、编制不一、战力参差的六十多个巡防营,进行一次彻底的整顿与规范。赵尔巽的意图很明显:去年凤凰山秋操,巡防营竟能击败新军,让他看到了旧军体系仍大有可为,决心不再单一倚重新军,转而大力整饬这支遍布全川的经制地方武力,使之成为既能靖安地方、必要时又可与叛党及会匪正面抗衡的可靠力量。
整编方案早已拟定。赵尔巽的幕僚当众宣读:
以成都府及周边核心州县原巡防营为基础,合并裁汰,新组建中路巡防营,辖六个营,驻防省城及附近要地,专司省城卫戍及中枢机动。令所有人侧目的是,新任中路巡防营统领,竟是去年秋操担任北军裁判员官、因败绩而颇受诟病的陈德邻!此人是四川武备学堂第一届学生,后又公派日本士官学校留学,标准的学贯中西新式军人背景。虽然秋操失利影响其在新军前途,但显然赵尔巽仍看重其学识背景,欲借其手整练出一支新式巡防劲旅。
其余各路亦作大幅调整。原先空饷严重、不堪使用的营头被大量裁撤合并。例如潼川府,原有八个营头,此番被合并为区区两营,可见裁汰之厉。全省巡防营最终整编为六路:前路驻防川东重庆、夔州等地、左路驻防川南叙州、泸州等地、右路驻防川北保守、顺庆等地、后路驻防川西雅州、宁远等地,加上新设的中路,每路皆辖六个营。
而陈静轩的第四十巡防营,则成为一个特殊存在。它未被裁撤一兵一卒,反而被明确列为独立于前后左右中五路之外的第六路,仍沿用第四十巡防营番号,编制赫然是七个营!远超其他各路。其防区明确为川中资州,并赋予机动力量,随时策应四川各地之责。更令人瞩目的是,由于潼川府仅余的两营被调归中路驻防成都,原潼川府八县之防务,亦正式移交给第四十巡防营!
一纸命令,陈静轩的防区骤然扩大近一倍,名义上负责策应全川,权责与关注度也随之飙升。
会议上,陈静轩趁势起身,拱手向赵尔巽请求:“督宪明鉴,卑职所部现辖七营,然防区已囊括资州、潼川两府,辖县多达十余,光潼川府就下辖八县,地广兵稀,恐难周全。恳请督宪准予酌情扩编一至二营,以固防务。”
赵尔巽闻言,面色平淡,目光扫过在场其他各路统领,缓缓道:“静轩忠心任事,本部堂知晓。然此次整编,旨在汰弱留强,精简员额。其他各路皆在裁并,独你第四十巡防营,非但未裁,反较旧制犹有超出。此已是破格,盖因你部器械精良、训练有素、战绩颇著之故。若再行扩编,其他各路统领如何看待?又如何服众?”
他略顿一顿,语气转缓,却意味深长:“再者,本部堂闻你与周善培合作,于资州试办巡警,颇有成效。如今潼川防务既归你处,何不仿效资州,于潼川亦设巡警署?地方缉盗安民、琐碎纠纷诸事,大可交付巡警处置。你之巡防营,当好生专注于防务战备,专司应对大股匪患及突发变故。文武分途,方是正理。” 这话看似指点,实则点明:你陈静轩通过巡警署掌控地方那点心思,上面清楚得很。
陈静轩心中一凛,知道扩编之请已无可能,反而被赵尔巽轻描淡写地敲打了一下。他连忙躬身:“督宪教诲,卑职铭记。定当妥善安排,以巡警辅佐防务,不负督宪期许。”
会议在一种各怀心思的氛围中结束。散场后,新晋中路巡防营统领陈德邻,却主动找到陈静轩,笑容可掬地邀约:“静轩学弟,一别经年,前次秋操匆匆,未及深谈。今日难得相遇,可否赏光,让为兄做个小东,寻个清净处叙叙同窗之谊?”
陈静轩颇感意外,他虽然知道陈德邻的名字,但交往不多。陈德邻是勤学苦读的典范,而且陈静轩入学的时候,陈德邻已经准备前往日本了,而自己彼时则有纨绔之名。秋操时更是分属南北两军,几无交流。此刻对方突然热情相邀,他心中暗自警惕:莫不是因秋操败绩,心存芥蒂,欲寻机敲打?
然而,酒过三巡,陈德邻却毫无兴师问罪之意,反而面露感慨与诚恳:“静轩学弟,实不相瞒,为兄此次能得督宪重用,出任中路统领,亦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秋操之事唉,不提也罢。督宪明令,命我务必练出一支如你第四十巡防营般可战之兵,以为省城屏藩。为兄虽在日本学过些皮毛,于实际练兵、特别是练就旧军精锐,却无十分把握。今日厚颜相请,实是想向学弟请教练兵之法、强军之要。还望学弟不吝赐教。”
陈静轩观其神色,不似作伪,心下稍松,连忙谦辞:“学长言重了!您留学东瀛,见识广博,韬略非常,静轩在学堂时便深为敬佩。我哪里有什么窍门,无非是按武备学堂所教,再结合实际,笨办法硬磨罢了。”
他见陈德邻听得认真,便斟酌道:“若说有何心得,不外乎几点:其一,粮饷足额,按月发放,绝不拖欠克扣,让士卒无后顾之忧,方能安心操练。其二,伙食保障,虽不求珍馐,但需让士卒吃饱,偶见荤腥,保持体力。其三,操练从严,但须有章法,循序渐进,赏罚分明,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且罚之有理,令人心服。其四”
他顿了顿,自嘲一笑:“其四,便是静轩这败家子习性,舍得在枪炮器械上花钱。好枪好炮,加上严训出来的好兵,自然看着像样些。其实论起战阵韬略、军校所学,我比学长差之远矣。”
陈德邻听罢,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却又长叹一声:“学弟所言,字字珠玑。尤其这粮饷、器械说来容易,做来极难。不瞒学弟,为兄在省城,虽居中枢,然各方掣肘,耳目众多,厘税款项,岂敢轻动?哪似学弟在地方,能因地制宜,多有腾挪周转之余地。这钱财一关,便是第一难处啊。”
陈静轩心中了然,面上却只附和苦笑,并不接话。他知道第四十巡防营每月近五千人的饷银、伙食、弹药、装备维护,开销何其巨大?督练公所的拨款时断时续,若无与捷成洋行那条鸦片走私财路分成支撑,根本难以为继。这等灰色隐秘,自是绝不能为外人道。
随后几日,陈静轩又拜访了周善培,商谈潼川府巡警署筹建事宜。周善培对此乐见其成,表示一切可参照资州模式办理,巡警道会予以支持。陈静轩终于得空,亲眼见识了那让他心驰神往的成都劝业场。但见华灯初上时,劝业场内外电灯齐明,亮如白昼,商铺鳞次栉比,人流如织,戏院茶馆喧声盈耳,果然名不虚传。他心中对资阳正在兴建的劝业分场,更添了几分期待。
自然,他也未忘前往捷成洋行拜访穆勒。如今双方合作已深入,明面上的军火贸易、洋货经销规模日增,暗地里的鸦片走私更是获利巨万。穆勒因此备受洋行总部嘉奖,对陈静轩的态度也悄然变化,少了几分平等生意伙伴的随意,多了几分对实权人物的恭敬与倚重。两人密谈许久,除了确认后续合作,也交换了些省城官场的风声。
带着复杂的思绪与收获,陈静轩返回资阳,将与赵尔巽的对话、会议结果、以及陈德邻的请教等事,悉数告知赵世庸。
“赵叔,督宪驳回扩编,又点破巡警署之事,是否已对我心生猜忌?” 陈静轩眉宇间隐有忧色。
赵世庸听完,却捻须微笑,神色从容:“静轩多虑了。此乃为官者驭下之常道,平衡之术耳。你如今坐拥七营精兵,控扼两府要地,锋芒已露。总督若对你全无制衡、一味纵容,反是取祸之道。稍稍敲打,限制扩编,提醒你界限何在,正是要你知进退,懂分寸。只要你不逾矩,忠心任事,能力出众,他依旧要用你、靠你。至于猜忌高位者,对下有几分猜忌乃是常态,关键在于,这猜忌是否盖过了倚重与需要。目前看来,显然未到那般地步。”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倒是那陈德邻,找你请教练兵,未必全是虚心。亦有窥探你虚实、拉近关系之意。此人留学东洋,心气不低,如今执掌中路,驻防省城,将来或友或敌,皆未可知。你与之交往,需把握分寸。”
陈静轩闻言,心中豁然开朗,同时警醒。赵世庸的老辣分析,总能拨开迷雾,直指核心。总督的制衡是常态,陈德邻的接近也需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