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督衙门关于重建井研、仁寿两营的正式批文,随着赵尔丰的离开不久后便送达了沱江大营。批文明确了新的员额编制,准许在资州及周边府县招募新兵,重建两营巡防。
消息是藏不住的,很快,第四十巡防营要大规模招兵的风声便传遍了资州各县,甚至向着临近的潼川、眉州、嘉定等府扩散。一千五百人的招募数额,在承平时期的地方募兵中,堪称大手笔。更重要的是,四十巡防营的名声早已传开,饷银足额发放,从不拖欠;伙食每日见荤腥;装备簇新精良,训练虽苦,却让人觉著是真正的兵,而非叫花子;听说之前平叛还有厚厚抚恤,对于挣扎在田埂地头、码头货栈的贫苦青壮而言,这无疑是跳出既有生活的一条实在出路。
招募告示在资州各县城门、集市张贴后,应募者从四方涌来。资阳城外的临时招募点前排起了长龙,其中不仅有资州本地的农家子弟、城镇贫民,亦不乏从潼川、嘉定甚至更远地方闻风而来的年轻人。人头攒动,喧嚣鼎沸,引得无数百姓围观,成为资阳多年未见的景象。
然而,陈静轩此次招兵,标准却比以往更加严格。除了之前招兵那些基本要求外,新增了一项让许多人摸不著头脑却深感压力的环节,背景审核。情报处的唐明德,奉命抽调了大量人手,联合军纪处部分人员,设立专门的审核处。应募者需详细说明籍贯、三代履历、有无参加会党、有无诉讼官司、社会关系等,并需有同乡或保甲具结担保。情报处则根据各地眼线提供的信息,以及暗中交叉询问等方式,对应募者所述进行核实。
这项工作繁琐至极,进展缓慢。面对每日聚集不散、焦急等待的成百上千青壮,审核人员不得不连轴转,仔细甄别。有那试图隐瞒哥老会背景的被查问出破绽,当即刷下;有那身负命案或劣迹的,也被剔除;甚至有些身家相对清白,但社会关系过于复杂或与某些敏感人物有牵连的,也需再三斟酌。唐明德知道,陈统领扩军在即,兵源必须干净可控,陈静轩绝对不允许混入革命党那般难以驾驭的势力。
如此高强度的审核,使得招募工作持续了数月之久。最终,一千五百名身家相对清白、符合要求的青壮被筛选出来。他们没有立即被补充进各营,而是被统一送往了回龙场新兵营。在那里,他们将接受为期三个月的封闭式新兵训练,由从各营抽调的老兵骨干担任教官,按照陈静轩亲自审定的新训操典,从队列、军纪、内务到射击、搏杀、土工作业,进行彻底的打磨。
几乎与招兵同步,另一股风也吹到了资阳,各大洋行的代理人,纷至沓来。
捷成洋行的穆勒自然近水楼台,但此次扩军换装的巨大蛋糕,绝非他一家可以独吞。德国礼和洋行、英国太古洋行、英国怡和洋行、法国利丰洋行等成都设有分行的知名洋行,都派出了能干的买办或经理,携带精美的武器图册和报价单,前来拜会陈静轩,意图拿下这笔可观的军火订单。
英国洋行的攻势尤为积极。太古和怡和不仅派人直接接触,更通过与他们有合作的,资阳本地颇有影响力的商人领袖蒲标,请他出面牵线搭桥,许诺丰厚佣金。蒲标不敢怠慢,亲自到沱江大营拜访,言辞恳切地为两家英资洋行说项,强调英制武器如何精良、信誉如何卓著、交货如何迅捷云云。
陈静轩客客气气地接待了蒲标,却并未松口。他心中早有定计。扩军之后,武器的制式统一至关重要,否则弹药补给、维修保养都将成为噩梦。他麾下主力目前清一色德式装备,训练、战术皆围绕此展开,骤然引入英制或法制武器,弊大于利。
“蒲会长美意,静轩心领。只是,营中现有枪械多为德造,为求弹药通用、操典一致,此番采购,仍当以德械为先。英、法诸国器械虽好,却恐规格不一,反生窒碍。还望蒲会长体谅,并转告两位洋行朋友。” 陈静轩婉拒得客气,理由也冠冕堂皇。
最终,主要武器订单依然花落捷成洋行。除补充大量毛瑟88步枪、十二挺g01马克沁机枪、驳壳枪及相应弹药外,陈静轩与炮连连长唐祖全反复商议后,决定对炮连进行火力升级。
“大人,上次打井研,那37炮对付坚固点的城门、工事,确实力有不逮。声威足够,破障不足。” 唐祖全直言不讳。
陈静轩点头。他早已留意到西南地区新军中开始装备的57毫米口径管退山炮,这种火炮威力、射程、机动性相对平衡,非常适合南方地形。“就采购与西南新军同型的格鲁森57毫米过山快炮,先买四门,替换原来的37毫米格鲁森快炮。原来的四门37炮,也别闲着,正好一营、二营各分两门,组建营属炮排,加强直接支援火力。”
这笔订单让穆勒喜出望外。四门57毫米过山快炮及其配套弹药、观测器材,加上其他步枪、机枪、手枪及海量弹药,总价高达六万两白银!这还不算陈静轩照顾礼和洋行面子,从他们那里采购的一批毛毯、雨衣、帆布帐篷等军需品。面对如此巨款,陈静轩面不改色,仁寿、井研的缴获支撑得起这份挥霍。
就在新兵日夜操练、订购的军械陆续从汉口、重庆启运之际,一个震动天下的消息,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
光绪皇帝与慈禧太后,在短短一日之内,相继驾崩!
由于之前朝廷秘不发丧,消息传到四川已经是半个月过后了,诏告天下的哀旨以八百里加急和电报传递各省府县。顷刻间,举国进入国丧期。资阳县城内,所有的婚嫁喜庆活动一律停止,戏园封箱,酒楼撤去彩饰,户户悬白。官府告示张贴前,已有消息灵通人士听闻,竟掀起了一股突击嫁娶的混乱风潮,抢在正式禁令下达前草草办事,街巷间一时唢呐与哭声并起,显得光怪陆离。
军营之中,亦须依制行事。沱江大营和回龙场新兵营内,迅速设立了简易祭坛,供奉皇帝、太后灵位。按照礼制,军中需以日代月,守制二十七天。全体官兵需臂缠黑纱,每日定时前往祭坛行礼举哀。营级以上军官,还需按品级,轮流前往资州州城或资阳县衙设立的官方祭坛,参与更正式的哭临仪式。
陈静轩接到通知,眉头紧锁。他对那深宫中的两位最高统治者并无感情,这突如其来的国丧,于他而言更多是繁琐的仪轨和不得不做的表面文章,甚至可能打乱他的扩军整训节奏。但要是不去,或流露出丝毫不敬,立刻就会成为别人攻讦的把柄。
“少爷,场面上的事,马虎不得。” 老成持重的陈忠私下提醒,“哭灵之时,纵无悲戚,也需有哀容。可备些佐料,以防万一。”
陈静轩会意。赴资州州衙哭临那日,他袖中悄悄藏了一小包碾得极细的胡椒粉。当仪式进行到百官匍匐、放声哀哭的环节时,他趁人不备,以袖掩面,指尖沾了些许粉末,轻轻拂过鼻下。
“阿——嚏!” 一股辛辣直冲鼻腔眼眶,泪水瞬间不受控制地涌出。他顺势伏低身体,肩膀耸动,在外人看来,俨然是悲恸难以自持。周围一片嚎啕声中,他这真情流露倒也并不突兀。
国丧的肃穆笼罩着城池与营垒,表面的哀戚之下,新兵营中的操练声虽然降低了调门,却并未中断,只是在非祭奠时间,以更沉闷的方式继续进行着体能和基本技能训练。陈静轩和一众军官,将大部分精力投入了军备接收、整编计划和日常管理,那些必须的祭奠、哭临,成了穿插其间、不得不应付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