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阳县城的空气里,除了往日江风的湿润与市井的喧嚣,近来又添了几分焦躁与怨愤。ez小税惘 蕪错内容川汉铁路公司转为商办的消息早已传开,随之而来的便是在各县设立租股局,以“爱国筑路”为名,轰轰烈烈地展开了集资活动。
这集资却非自愿,手段近乎苛敛。县衙强行推行“抽租之股”,按田主租谷多少,值百抽三。城中各商铺亦被层层摊派,数额不等,一时之间,商民叫苦不迭,怨声载道。这日,租股局的总办便在张知县的亲自陪同下,来到了沱江边的团练大营。
“陈管带,久仰大名!”租股局总办是个面带精明的中年文人,他拱着手,脸上堆著程序化的笑容,“川汉铁路乃全川父老之希望,利国利民。如今公司商办,正需我等川人鼎力支持。管带乃资阳翘楚,地方栋梁,还望能率先垂范,踊跃认股,以为四民之表率啊!”
陈静轩端坐主位,面色平静,心中却对这强行摊派、扰民不安的行径甚为不满。此前,租股局的人曾去过他在县城的布庄和粮行,结果被李掌柜和刘掌柜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言明东家不在,不敢擅专。有陈静轩这尊“保护神”在,整个回龙场的乡民商户也大多硬气,对官府的摊派能抵就抵,官府忌惮团练武力,亦不敢用强。
“总办大人抬爱了。”陈静轩语气淡漠,“筑路固然是好事,但陈某麾下上千弟兄要吃饭,枪炮要维护,江上的炮艇更是个吞金的怪物。每月开销浩大,早已是入不敷出,寅吃卯粮。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认股之事,恐怕是有负厚望了。
他几句话便将对方堵了回去,态度明确,毫无转圜余地。张知县在一旁略显尴尬,却也不好强行相逼。租股局总办碰了个软钉子,脸色有些难看,又寒暄几句,便悻悻然告辞。
打发走这帮人没几天,营门外忽报有故人来访。陈静轩迎出一看,竟是武备学堂的同窗宋国祥。遇到老同学,自是惊喜,但更多是疑惑:“国祥?你不是公派去了日本振武学校留学吗?算日子,应该还有两年才毕业,怎地提前回来了?”
宋国祥风尘仆仆,脸上带着几分倦意与无奈,苦笑道:“静轩兄,别提了。东瀛那边,如今也不是清净读书之地。留学生们不是入了同盟会,便是铁杆的保皇派,整日里争执不休,甚至发展到了拳脚相加。我两边都不想掺和,结果两头不讨好,夹在中间,日子难过。”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而且,在日本待了这些时日,我愈发觉得,光靠军事,未必能真正救国。实业,才是国家强盛之根基。思前想后,索性中断了学业,提前回来了。”
回到四川涪州老家后,宋国祥变卖了部分祖产,筹集了五万两银子,一心想要办实业,兴工厂。然而在涪州,他毫无根基,举步维艰。在成都拜访武备学堂同窗时,听闻陈静轩在资阳将团练搞得风生水起,俨然一方势力,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找了过来,希望老同学能帮衬一把。
陈静轩一听是办实业,顿时大感兴趣。他深知强军离不开厚饷,厚饷需有稳固的财源,光靠眼下这些进项并非长久之计,也早就有了办实业的打算,制衣厂和修械所都是尝试,只是自己确实精力有限,没有更多的精力去操持实业工厂。“国祥兄有此雄心,静轩佩服!这是大好事!不知兄台可想好要办何类工厂?若有需静轩之处,绝无推辞!若是可行,静轩亦想参上一股,不知兄台意下如何?”
宋国祥正愁势单力薄,见陈静轩不仅愿意帮忙,还主动提出入股,自是喜出望外,两人一拍即合。接下来便是商议具体项目。资阳是川中糖业重要的集散地,本地甘蔗种植颇广,土法制糖也有一定基础。两人分析下来,觉得利用本地原料优势,开办一座采用新式机器制糖的糖厂,最为合适。
恰巧这几日,捷成洋行的管事刘文龙正在资阳,与布庄、粮行的掌柜核对账目。陈静轩便请了他来,询问在资阳开办一座新式机器糖厂所需的大致费用。
刘文龙一听,知道生意上门,精神一振。他略作盘算,便条理清晰地分析起来:“陈管带,宋先生,若要在资阳办糖厂,需从上海购买蒸汽机、压榨机、离心机、结晶罐等核心设备,此为一笔大开销,其次,需购置土地,兴建厂房、仓库,再次,需从广东、福建等地聘请熟练的制糖技工,薪金不菲,此外,还需预备收购甘蔗的原料款。粗略算来,至少需五万两银子,方能将架子搭起来。但其中变数颇多,若要稳妥,预备下十万两方无后顾之忧。” 临别时,他还不忘强调:“若二位确有此意,我捷成洋行很乐意提供从机器采购、技工引进到技术咨询的全套服务。”
听闻需十万两之巨,宋国祥脸色顿时凝重起来。他倾其所有也只能拿出五万两,这已是他的极限。“五万两刚够起步,若有不顺,资金链立时便断。难道真要向洋行贷款?” 他面露难色。
陈静轩沉吟道:“贷款利息高昂,风险太大。我既要入股,自当出力。” 他立刻找来沈墨进,询问账上能挪出多少现银入股糖厂。
沈墨进的征收处如今总管财务,一听要钱,立刻习惯性地开始“哭穷”:“团长,您是不知柴米贵啊!如今营中近千号人马,人吃马嚼,饷银、被服、弹药,哪一样不是钱?制衣厂要进布料,修械所要买钢材煤炭,江巡队要烧煤保养,各处进项虽有一些,但开销更大!这两万两,还是属下东拼西凑,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陈静轩知道沈墨进所言非虚,但两万两加上宋国祥的五万两,也才七万两,距离十万两的稳妥线还差三万。他蹙眉思索,忽然灵光一闪:“川汉铁路公司可以集资,我们为何不可?而且,糖厂建成,所产之糖必然要与本地土糖竞争。若能将本地的糖商也拉进来入股,他们既有现成的收货网路和销售渠道,又可化竞争对手为合作伙伴,岂不两全其美?”
宋国祥一听,连连称妙:“静轩兄此计大善!若能联合本地糖商,不仅资金无忧,销路亦有了保障!”
计议已定,陈静轩便以个人名义,邀请了资阳本地几位颇有实力的糖商,在望江茶社喝茶。让他意外的是,那位做大烟生意的郑老板,竟也不请自来了。
原来,朝廷迫于内外压力,颁布了禁烟章程,各地烟馆均接到通知,不得再公开营业。郑老板的生意转入地下,不仅收入锐减,为打通各处关节打点官府,花费反而更多。他正急于寻找新的、正当的财路,听闻陈静轩约见糖商,料定必有生意,便厚著脸皮跟了过来。
茶社内,陈静轩将宋国祥引荐给众人,随后由宋国祥详细阐述了集资创办新式机器糖厂的章程与前景。几位糖商初时颇为犹豫,毕竟新式机器是否可靠、成本几何、销路如何,都是未知之数。
陈静轩见状,适时表态:“诸位,此乃利乡利民之好事,静轩不才,愿带头入股两万两,与宋兄及诸位共担风险!”
郑老板见陈静轩率先表态,立刻跟上:“陈管带都如此看好,郑某岂能落后?我认一股,一万两!” 他深知抱住陈静轩这条大腿的重要性。
其他几位糖商见资阳最大的军头都投了钱,心下稍安,也想抱上陈静轩这条大腿,互相交换了眼色后,也纷纷表示愿意参与。最终,众人议定,糖厂总本金定为十万两白银,陈静轩出资两万两,宋国祥出资五万两,郑老板出资一万两,其余几位糖商合出资两万两,各自按出资比例占股。
一纸合伙协议当场拟定,众人签字画押。陈静轩举起茶杯,以茶代酒:“如此,便预祝我们的‘糖厂旗开得胜,财源广进!”
大事既定,具体的糖厂选址、购买机器、招募工匠、创建章程等繁琐事务,陈静轩便全权交给了大股东宋国祥与那些深谙糖业门道的糖商们去操办。他只需等著糖厂盈利后分钱就可以了,并在必要时提供武力与官面上的支持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