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十一年,乙巳,成都。
水井街的午后总是黏糊糊的。劣质脂粉的香气混著阴沟里泛上来的酸臭气味,和北边校场隐约传来的操练号子声音一比,简直像处在两个世界。巷子狭窄,秋天的成都,阳光已属奢侈,只在屋檐夹角漏下一线光,正好打在竹竿上那些颜色暧昧的晾晒衣服上。
陈静轩从一扇虚掩的木门里踱出来,随手整理著身上那套四川武备学堂的操服。衣裳是笔挺的,衬得人身板也直了三分,可惜眉眼间那股散不掉的萎靡之气,混著沾带的廉价香粉气,生生把这身象征新军前程的制服,穿出了几分轻飘之气。
他是风月之地的熟客。不管是柿子园、天涯石那些一掷千金才能博美人一笑的公馆、书寓,到东大街、武担山那些陪酒唱曲的酒楼,再到这水井街、黄瓦街几十个铜钱的暗门,成都府三教九流之地的温柔乡,没有他陈静轩不认路的。从城北校场到城南这片区域,距离不算不近,可他每逢假期总是想方设法的请假出来,走得心甘情愿,脚程比出操还勤。
学堂里,日本教官矶谷廉介有回在战术课后,当着众人,操着生硬汉话叹道:“陈生,你的学科、术科,在本课科步兵科七十人里,都是优秀的。”随即话头一转,“可惜,你的精神,不在沙场,而是在女人的床上。”底下几声压着的窃笑。他不在乎。那些同窗,有的私下争论“君主立宪”好还是“革命共和”好,争得面红耳赤,有时候甚至要动拳头;有的还会传阅偷看《革命军》《警世钟》这些禁书,眼里有他看不懂的光,他从不掺和。甚至去年武备学堂选派公派留日的学生,以他的成绩本该有份,偏他一句“东瀛岛国的女子,哪有锦官城的婊子懂风情”,轻飘飘就把机会让给了别人。
他本来就是个顶聪明的人,过目不忘,不管是战术、兵器、地形那些理论学科,或者是体操、刺枪、火炮测准、野外测绘那些实作学科,在他这里都不是难事,成绩单永远挑不出毛病。可他的精力,仿佛全用在了婊子身上,从来不额外的参与学堂的事情。学堂每月发的赡银四两银子,加上家里按时送来的二十两用度,几乎都用在了那些婊子的肚皮上。自从三年前母亲病故,父亲急急续娶了那个比他这个儿子还小一岁的柳氏,父子情分就生分了。就连年节长假,他宁愿在成都的青楼里泡著,也绝不回资阳县那个所谓的家。同乡兼好友、炮科的杨芳毓经常劝他,说学业为重,他只拿话搪塞:“儿子随老子,他娶得小娘,我自然找得婊子。”
陈静轩刚晃悠着走出巷口,一个穿着土布短褂、满面灰土的中年汉子猛地扑到他跟前,带着哭腔喊:“少爷!可算找到您了!”
陈静轩眉头一皱,认出了是家里的长工陈福。狐恋蚊血 首发那张脸上的惊惶与悲切,做不得假。
“阿福?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他语气淡,心里却莫名一沉。从资阳到省城,再从北校场寻到这水井街,能追到这里来找他,本身就透著不寻常。
“少爷!天塌了!”陈福“扑通”跪倒,顾不得零星路人侧目,嚎出声来,“前几天家里遭了‘滚地龙’那伙土匪!老爷他让那帮狗日的给杀了!”
“轰”的一声,陈静轩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周遭一切声响霎时远了,只剩耳朵里嗡嗡作响。父亲死了?那个身材微胖、总板著脸骂他“不上进”“不成器”,最后硬是靠关系把他塞进武备学堂,指望他光宗耀祖的父亲死了?死在土匪手里?
他钉在原地,身子晃了晃,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预想中的悲痛并没立刻涌上来,反而是一片巨大的、空茫茫的虚无。那座他怨恨著、抗拒著,心底却知道是唯一倚靠的山,轰然塌了。
“少、少爷?”陈福见他僵立不动,面无人色,吓得止了哭,慌忙爬起来搀他,“您得撑住啊!家里现在乱成一锅粥,就等您回去拿主意呢!”
在陈福连声呼唤里,陈静轩才勉强抓回一丝神魂。他张了张嘴,喉咙发干:“怎怎么回事?”
“是‘滚地龙’那伙狗日的!他们趁夜打启发,老爷带着护院拦著,不让土匪进门,可他们人多,还有快枪,老爷他被土匪的快枪打死了。”陈福泣不成声。
“柳氏呢?”他几乎是下意识问出口。
“姨娘当时在县城的宅子里,没在回龙场老屋,躲过去了,老爷出事后,她都哭晕了好几次了。”
陈静轩深吸一口气,想强逼自己镇定,手指却不听使唤地微颤起来。“走先回学堂告假。” 想起从水井街回北校场那段路,此刻只觉得格外漫长,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魂不守舍地朝城北走去,脚步发飘。陈福紧跟在侧,生怕他出事。这条走了无数遍、用来寻欢的路,此刻却像通往一个他不敢接受的现实。
刚踏进武备学堂大门,还没往教官值房去,一个穿藏青长衫、面容清瘦的中年人已从门房迎出,正是他父亲那位在四川总督府做幕僚的旧交,赵世庸赵先生。
“静轩!”赵世庸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他胳膊,眼里满是痛惜担忧,还藏着一丝不易察的无奈,显是知道他又从哪里被找到的。“你老家来的人都跟你说了?”
陈静轩望着赵世庸,对方眼中的悲戚,还有那份早已洞察一切并着手善后的沉稳,让他明白,赵叔不仅先得了消息,已经替他处理好武备学堂的请假事宜。
“赵叔”他哑著嗓子唤了一声。
“我刚得信就赶来找你,没成想你还是”赵世庸叹了口气,手在他臂上用力按了按,“节哀。我和你父亲多年交情,唉!事到如今,别的事暂且先放下。我已替你向监舍和教官请好了假,批了二十日的假。你马上回去,处理好你父亲的后事,稳住家业,才是正经事。”
陈静轩茫然点头。一切又被安排妥帖,如同当年被塞进这学堂一样。他曾用放纵对抗这安排,如今,连这放纵的根基,也被突然来到的变故彻底掀翻了。
他看看赵世庸忧切的脸,又瞥一眼身旁惶惶无主的陈福,最后目光落在自己这身笔挺却沾了风尘的操服上。
父亲死了。
死在土匪手里。
那个他怨恨著,或许心底又隐隐盼着他认可的父亲,再也见不著了。
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从心窝子里慢慢爬出来,一寸寸驱散了最初的空茫。这寒意里裹着悲,缠着怒,还有种被连根拔起的飘零,以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松快,紧接着,这松快便催生出更深的罪孽与愤恨。
他朝着赵世庸,深深一揖:“劳赵叔费心周全。”
随即,他挺直了背。脸上虽还惨白,可眼里那层惯常的倦怠与轻浮,正肉眼可见地褪去,换上一片浑浊未明、却又异常复杂的底色,悲、怒、空、决,全搅在了一处。
“阿福,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