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带着一身汗气和尘土冲了进来,正是刚在外面野完回来的陆阳阳。
他比陆颖小两岁,但因从小被溺爱,长得一般孩子都壮实,圆滚滚的脸上挂著一层油汗,校服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衣领都被汗水浸得发黄。
“奶奶!我饿了!饿死我了!”陆阳阳扯著嗓子嚷嚷,一屁股坐在桌边,看也没看姐姐和父亲一眼,抓起筷子就要往菜盘里伸。
“哎呦,俺的乖孙回来啦!”周婆子立刻放下手中的饭碗,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像是瞬间注入了活力,麻利地起身,“早就给你留好饭啦,在灶屋锅里热着呢,都是你爱吃的!”
说著,她快步走进旁边的灶屋,端出来两盘明显是特意留出来的菜——一盘油光锃亮、肉片肥厚的炒肉,一盘金黄蓬松、香气诱人的炒鸡蛋,还特意给孙子盛了满满一大碗压得实实在在的白米饭,稳稳地放在陆阳阳面前,几乎占了他面前大半张桌子。
这与桌上其他人碗里只见菜叶不见油星的情形形成了刺眼的对比。陆永贵碗里有几片肉,是周婆子刚才特意从青菜盘里挑出来夹给他的,嘴里还念叨著:“干活出力的人,得吃点好的补补力气。”
而陆颖和奶奶自己的碗里,则是纯粹的、没什么油水的炒青菜,米饭也明显掺杂着不少粗糙的米糠。陆颖对此早已习惯,在这个家里,肉菜是陆阳阳和“干活”的父亲的专属,除非陆阳阳吃饱了剩下,否则她是碰不到的。
陆阳阳抓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专挑肉片和鸡蛋往嘴里塞,吃得啧啧有声。吃了几口,才像是刚注意到旁边默默吃饭的陆颖,视线在她明显剪短的头发上扫过,嫌弃地撇撇嘴,含糊不清地嚷道:
“啧,你这头发咋剪了?丑死了!跟个破小子似的!”
这话如同石子投入死水,却连一丝涟漪都未激起。
陆永贵依旧沉默地扒著饭,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听见,或者早已习惯了这种针对女儿的言语。周婆子则像是默认了一般,只是拿着筷子虚点了点孙子面前的盘子,催促道:“快吃你的,肉都堵不住你的嘴!多吃点,正长身体呢,别管那些闲事。”
陆颖握著筷子的手指紧了紧,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传来一阵清晰的刺痛。但她没有抬头,更没有出声反驳,只是将头埋得更低,默默嚼著嘴里干涩的饭菜。
在这个家里,针对弟弟的任何辩驳,哪怕只是眼神,最终都会招来奶奶更严厉的责骂和“不懂事”、“不疼弟弟”、“女孩子家家的争什么”的指责。她早已习惯了将委屈和苦涩默默咽下,连同碗里寡淡的饭菜一起,囫囵吞下,仿佛这样就能将它们彻底消化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其实她原本也有一头长长的乌黑秀发,是她为数不多能感到些许自豪的东西。不过乡联中虽然名义上不收学费,但是每学期还是要收三百多的书本费和学杂费,奶奶说家里也困难,只肯出两百,另外的钱让她把头发卖了凑钱。
她纵然有千般不愿,但是为了能继续上学,她还是强忍着苦涩把头发卖了,卖头发的前一晚,她躲在被窝里,抱着自己那束长发,眼泪无声地淌湿了枕头,却不敢哭出声,那样只会招来奶奶不耐烦的责怪和父亲那让她更加心酸的、无力而自责的叹息
吃完饭,陆颖默默地收拾碗筷,拿到院里的压水井旁清洗。
冰凉的井水哗哗地冲刷著碗碟上的油污,也仿佛在冲刷着她心头的郁结,却始终洗不净那份沉重的压抑。
夕阳的余晖将小院染成一片昏黄,却驱不散那份弥漫在空气里的沉闷。
她抬头望向村西头那片已然看不太清的方向,眼神有些茫然。那里有学校,有书本,有她渴望却如同镜花水月般难以触及的未来。
几天下午短暂的辅导时光,像是一个偷来的美梦,此刻梦醒了,只剩下更深的无力。
忽然,她心有所感,目光定在远处小路的尽头。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不疾不徐地推著自行车走来,身姿挺拔,步履沉稳,正一步步地走向她家的方向。
是姜明。按照约定,每天这个点他都会来接她去那片小小的自在天地辅导功课。
陆颖脸上控制不住地涌现出一抹惊喜,像是阴霾厚重的天空中陡然透进的一缕光。但这光芒只持续了一瞬,便迅速黯淡下去,被更深的无奈和一丝慌乱所取代。
她猛地想起中午吃饭时奶奶和父亲那带着审视的盘问,想起这个家令人窒息的氛围,想起那些“野男人”、“不三不四”、“败坏门风”的刺耳字眼。她不能让姜明被卷进来,不能让他因为帮了自己而承受那些难听的非议。
她匆匆擦干手,快步走进自己那间狭窄的、几乎被杂物占据的小屋,将已经晾干、叠得整整齐齐的那套黑白运动服拿了出来。衣服上还带着皂角的淡淡清香,她叠得很用心,边角都捋得平平整整。
刚走到院门口,姜明也恰好到了院外。
“姜明”陆颖的声音有些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将衣服递过去,“你的衣服,谢谢洗好了。”
姜明接过衣服,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情绪的低落和那双微微泛红、似乎刚哭过的眼圈。她的眼神躲闪著,不敢与他对视。
陆颖低下头,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布鞋鞋尖,声音越来越小,几乎要淹没在傍晚的微风里:
“还有以后,我可能不能再去帮你辅导了。”她顿了顿,找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的借口,
“我我爹接了些手工活,要我留在家里帮忙。”这话说出来,她自己心里都一阵发虚。
姜明静静地看着她,没有立刻追问缘由。他那远超常人的感知,早已将这个小院里弥漫的压抑气氛,以及陆颖身上那份不同寻常的、强忍着的委屈和黯然纳入心底。
他看到了那份刚刚萌芽的、对知识和小小自由的渴望被强行掐断的痕迹。
“好。”他平静地应允,声音依旧听不出什么波澜,
“我知道了。”
就在这时,姜明敏锐地感觉到一道充满审视和敌意的目光从侧面投射过来。
他神识微动,便“看”到不远处的墙角,一个半大小胖子正偷偷摸摸地窥视著这里,眉眼与陆颖有几分相似,脸上带着一种混合著好奇与不怀好意的神情,应该就是陆颖那个被宠坏的弟弟,陆阳阳。
姜明没有理会,这种小孩子的把戏和肤浅的敌意,如同蚊蚋嗡鸣,还不值得他放在心上。
“那我回去了。”陆颖低声说完,像是怕再多待一秒就会泄露更多情绪,或者被家人看见又生事端,匆匆转身,几乎是跑着回到了院子里,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后的阴影中。
姜明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又淡淡地瞥了一眼那个墙角。
那个偷看的小子——正是陆阳阳——见自己被“发现”,立刻缩回了头,脸上带着一种抓到把柄的得意和恶作剧的神情,眼珠一转,一溜烟跑向了堂屋方向,嘴里似乎还在无声地念叨著什么。
姜明神色不变,拿着衣服,却并未转身离开。他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让这个刚刚看到一丝希望的女孩,转眼间又退回到了厚厚的壳里。
心念微动,隐灵术无声无息地覆盖周身,他的身形与气息仿佛融入了渐浓的暮色之中。
强大的神识如同无形的网,悄然覆盖了这片弥漫着陈旧与压抑气息的区域,堂屋内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他的感知。
而此刻的陆家堂屋,一场风暴正在陆阳阳添油加醋的汇报中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