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姜明换上一身清爽的新衣,推著那辆对父亲说只花了“五百”的崭新山地车,辞别了仍沉浸在“样板房”喜悦与些许不安中的姜建国,沿着乡间土路向庙乡联合第一初级中学驶去。
初秋的晨风已带凉意,道路两旁挺拔的杨树叶片边缘悄然染上淡黄。
路上渐渐汇入三三两两前去报到的学生,他们大多背著书包,结伴而行,欢声笑语间满是对新学期的憧憬。
偶有骑车的少年如风掠过,在土路上扬起一阵轻尘。
前世,姜明也是独自一人前往学校。
村里虽有两个同龄人,但因为认识时间短,关系生疏,看到别人结伴而行,内心不免感到几分孤独与羡慕。
至于如今
姜明目光掠过远处层叠的田野与高远湛蓝的穹顶,唇角微扬。
青山未改,碧空如昨,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再次踏入这座承载着他部分青春记忆的校园,姜明心中平和宁静,仅余一丝淡如远山的怀念。
校园比他记忆中所见的更为陈旧——唯有那栋办公楼和锈迹斑斑的校门像是新近刷过漆,但劣质的漆面已然褪色起皮,反而更清晰地暴露出底下岁月侵蚀的斑驳。
几栋教学楼的外墙布满深浅不一的裂纹,翻卷的墙皮宛如老者面庞上深刻的皱纹。
男生与女生宿舍是两栋老旧的筒子楼,红砖直接裸露在外,阳台上晾晒的各色衣物在风中猎猎作响。
操场是泥土夯实的跑道,晴天尘土扑面,雨天便泥泞难行。篮球场的水泥地面有几处龟裂如蛛网,其中一个篮筐早已不知去向,只余下光秃秃的篮板,孤零零地立著。
操场角落里,用水泥和砖头粗糙砌成的六个乒乓球台,台面有些不平,网架也是用横著的红砖替代。
即便如此,这些简陋的设施,仍是枯燥校园生活中难得的乐趣源泉。
姜明记得,前世常有同学宁愿饿著肚子,也要抢先占住台面,只为能酣畅淋漓地挥拍搏杀。他自己,也曾是其中一员。
空气中,隐隐飘来食堂那熟悉的、万年不变的几样饭菜,轻轻一闻,就知道中午做的什么菜,虽然卫生堪忧,味道一般,但是胜在量大管饱,对于某些学生来讲,这些饭菜是不可或缺的。
姜明嘴角不由牵起一抹无奈却又温和的弧度。这就是他的初中,条件艰苦,却也是无数梦想悄然萌芽的土壤。
他推著那辆颇为引人注目的山地车前往车棚停放,果然吸引了不少好奇张望的目光。
在这个大部分学生尚靠步行或骑着老旧代步车的年月,一辆线条流畅、涂装漂亮的山地车,无疑是个稀罕物。
依据校园公告栏上张贴的分班名单,他很快找到了自己所在的班级——七年级(三)班,与前世的轨迹毫无二致。
乡联中规模不大,七年级五个班级全数安排在一楼,八年级四个班在二楼,九年级三个班则居于三楼。四楼是教师办公室,五楼则是堆放杂物的仓库与一间音乐教室。
想起学校竟还特地设有一间音乐教室,姜明不禁莞尔——前世初次得知时,他也曾为此感到讶异。
熟门熟路地找到教室,映入眼帘的是久违的黑板和讲台,然后有些破旧木制桌椅在教室整齐排列。桌面保存的还算完好,只不过桌子的边缘上刻满了歪歪扭扭的字迹与幼稚的涂鸦,无声诉说著不知哪届学长的青春年代。
姜明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安静地打量着陆续走进教室的新同学。
除了衣着普通的学生,还有几个格外扎眼的“潮流先锋”——夸张的等离子烫发型,标志性的遮眼斜刘海,伴随着头部动作不时潇洒一甩,十分不羁。布满破洞、缀著金属链条的服装,闪亮的骷髅头耳钉,眼神中刻意维持着忧郁与不驯。这一小撮人熟练地占据了教室最后排的“宝座”,高谈阔论著当下最火的网路游戏与流行歌曲,不知是谁的手机还在外放著旋律:
“i iss you i iss you~~
i iss you everyday~~
注视著这一切,姜明唇边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当年的自己,也曾一度觉得这般模样很是“酷炫”,如今以超然的心境回望,只觉得嗯,至少还挺有活力。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一个独自坐在角落的男生身上。那男生身宽体胖,低着头,仿佛要将自己缩进那件洗得发白、袖口已然起毛的蓝色外套里。
丁小余。
前世那个性格内向、老实巴交,却因长期遭受欺凌,最终酿成无法挽回悲剧的同学。
前世,两人因成绩相近,曾做过一段时间的同桌。平心而论,丁小余人很和善,只是太过老实,甚至到了胆小怕事的地步,说难听些,便是懦弱。
不知从何时起,他被隔壁班的几个小混混盯上了。那些人时常课间跑来,嬉皮笑脸地将他叫出去,轻则辱骂,重则推搡踢打,美其名曰“开玩笑”、“闹著玩”。
而丁小余,似乎也总是默默承受,回到座位后,一边拍打身上的灰尘,一边挤出无所谓的笑容。
每当看到他带着满身脚印回到教室,姜明心中总是不忍,可他自身也力量微薄,除了视而不见,还能做什么?
那已是当时的他,所能给予对方的、最后的尊重——不围观,不嘲笑,却也无力干涉。
直到那个彻底改变一切的下午。
丁小余下课出去上厕所,直到上课铃响过许久仍未归来。老师让身为同桌的姜明前去寻找。
当姜明走向宿舍楼的厕所时,却见几个学生面色惊恐地疯跑出来,嘴里胡乱喊著:“杀人了!杀人了!”
姜明认得他们——正是平日里欺辱丁小余最甚的那几人。
心头猛地一沉,他快步冲进男生宿舍厕所,见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
丁小余衣衫不整,身上散发著刺鼻的异味,双手死死攥著半块沾满暗红血迹的砖头,脸上泪水与污渍混作一团,眼神里交织著崩溃的愤怒与极致的恐惧。
他声音嘶哑,反复地低吼著:“让你再打我!让你跟我要钱!让你再欺负我!”
地上,一个人影趴伏著一动不动,鲜血正从其头部不断涌出,在粗糙的水泥地上蜿蜒开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看到姜明出现,丁小余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无助地望过来,浑身剧烈颤抖:“姜明,我没钱了他们脱我的裤子拍照,在我身上撒尿,还逼我逼我吃屎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那时的姜明,被这骇人的场景震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不知所措。
后续的事情混乱而沉重:老师、校领导闻讯赶来,报警,控制住几近癫狂的丁小余,抢救伤者
后来听说,那个被砸的学生虽侥幸未死,却成了植物人。
其家长不断来学校闹,去丁小余家里闹。学校赔了钱,丁小余本就贫困的家庭更是砸锅卖铁、债台高筑。
而丁小余本人,自此之后再未出现在校园,音讯全无。
那些参与欺凌的学生,也悉数被开除。
经此一事,学校开始空前重视校园霸凌,大力整顿风气。
校纪校风确实为之一新,然而这改变的代价,却是两个家庭的支离破碎与永久的创伤。
姜明轻轻吁出一口气,将翻涌的思绪拉回明亮的现实。
这一次
他已有能力,去改变这一切。
目光流转间,他注意到了前排一个穿着朴素却十分整洁的女孩。
她留着近乎男生的短发,笑起来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皮肤白皙,面容清秀柔美,即便发型简单,仍难掩那份灵秀的气质。
她正与同桌低声交谈,眸中闪烁著对新学期的期待。
陆颖。
姜明初中时期曾默默关注过的女孩。说关注其实不恰当,应该算是暗恋吧。
因相貌出众,性格温和,加之成绩常年稳居班级榜首,仿佛自带一层耀眼的光环,是当年班里许多男生心中可望不可即的朦胧憧憬。
还记得前世偶然有一次与她说话的机会,向来口齿伶俐的自己,竟莫名紧张得有些结巴。回想起来,不免失笑。
那些年少时青涩的悸动,早已在漫长无尽的修行岁月中,化作云淡风轻的记忆碎片。
顺其自然吧。
环视教室,看着这些前世生命中的过客,重新以鲜活生动的姿态出现在眼前,姜明心中百感交集,恍如隔世。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腼腆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同学,请问这个位置有人吗?”
姜明抬头,看到一个留着清爽寸头、身形瘦弱的男生,正指著自己旁边的空位。
“没有。”他回以平和的一笑。
这是新学期的开端,亦是他弥补过往遗憾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