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一声悠长而疲惫的汽笛划破晨雾,火车缓缓停靠在“潢县”这个豫省南方小县城的站台。
站台简陋,水泥地面斑驳开裂,空气中混杂着煤灰、方便面和各种食物的复杂气味。
2009年八月中旬的豫省,暑热尚未完全退去,但清晨已泛起丝丝凉意。
“潢县站到了,下车的旅客请带好随身行李物品,请从列车前进方向的左侧车门下车,注意脚下间隙,小心慢行。”乘务员的广播在车厢里回荡。
姜建国利落地从行李架上拖下一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和一个大号行李箱。
编织袋里塞满了被褥衣物,箱子里则是他精心挑选带回家的小家电——一个电饭煲,一个电热烧水壶,还有两个台灯,还有一套他认为很实用的五金工具。
姜明默默看着父亲忙碌的身影。根据前世的记忆,每年回老家他都会带一些这样的小家具家电,而这些被父亲觉得都非常有用的东西,大部分最终都会在杂物间里积灰。
但他什么也没说。这种近乎执念的收集癖,源于刻在骨子里的匮乏记忆——穷怕了的人,总会觉得什么东西都可能有用。
“跟紧点,明明,这会儿人多得很。”姜建国回头叮嘱,坚毅的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他一把扛起最重的编织袋,率先汇入涌动的人流。
姜明背着自己的书包,手里提着装食物的袋子,指间夹着两张红色车票——没有这个可出不了站。
他紧跟在父亲身后,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视著周遭。
嘈杂的乡音,带着浓重口音的吆喝,穿着各式衣服、面色黝黑的归乡者,还有站外那些不停招揽生意的拉客者
这一切都与他记忆中清修千年的净地、乃至前世那个整洁有序的现代都市截然不同。幻想姬 埂欣醉快
粗糙,却鲜活生动。
他深吸了一口这略带清凉的浑浊空气,肺腑间没有灵气的滋养,却有一种实实在在“活着”的踏实感。
“住宿不?有热水!”
“坐车走不?马上发车!”
出站口,拉客者们热情地围拢上来。
姜建国不停地摇头拒绝,带着儿子熟门熟路地找到一辆漆皮剥落的破旧中巴车。他把行李塞进底部货舱,拉着姜明挤了上去。
车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混合著烟草、汗味和廉价香水的味道更加浓郁。父子俩在车厢后半截找到两个连着的空位坐下。
中巴车摇摇晃晃地启动,驶出县城,经过一段颠簸的水泥路,最终开上了更加平顺的柏油路。
两旁的景象逐渐从低矮的楼房变成了大片的农田,裸露的黄土在晨光中格外醒目。
“看,那边,”姜建国指著窗外一片荒凉的土地,“听说以后这边要建工业园呢,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他的语气里带着在外游子对家乡发展的模糊期盼。
姜明顺着父亲的手指望去,轻轻点头。他心里清楚,这片土地未来的确会发生变化,只是进程远比父亲想象的要缓慢。
此刻他更关注的,是体内那微弱到几乎不存的气感,以及如何在这灵气荒漠中,踏出重修的第一步。
约莫一个多小时后,中巴车在一个岔路口停下。
“有到黄镇下车的没有?没有咱就继续走了啊!”售票员扯著嗓子吆喝。
姜建国连忙应声,带着儿子拖着行李下了车。
黄镇街是离家最近的一个乡镇集市,距家还有七八里地。
今天是农历七月初八,正逢开集的日子。
街上人声鼎沸,道路两边摆满了路边摊。此时的小镇上小车很少,三轮车很多,其余景象似乎跟二十年后也没有什么太大变化。
姜建国抹了把汗,看着儿子:
“饿不饿?先找个地吃个早餐吧?等回还得走七八里路才能到家,没有劲可不中。”
姜明点头:“好。”
父子俩在路边找了家生意红火的早餐店放下行李。
“老板,给阿来二十个煎包,肉的,两块钱小油条,两碗胡辣汤!”姜建国大声喊道——人太多了,不喊老板听不到。
“好嘞,恁先坐那等会,马上就好哈!”一个年轻老板笑呵呵地应道。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胡辣汤端了上来,还有两盘堆得满满的小油条和煎包。煎包底面金黄酥脆,散发著诱人的油香。
明显饿极了的姜建国开始大口大口地吃,同时招呼著儿子:“赶紧吃,一会凉了不好吃了!”
“好。”
父子俩安静地享用着简单的早餐。姜明小口喝着胡辣汤,辛辣中还带点泛酸的口感在舌尖绽放,这是记忆中故乡的味道。
“嗝——”姜建国吃饱后舒服地打了个饱嗝。
早餐一共六块钱。姜明看着心满意足的父亲,不禁感慨这个年代的物价真让人怀念。
姜建国起身招呼:“走吧,其实也没多远,走着说著就到家了。”话虽如此,看着那两大包行李,他的眉头还是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前世这段路可把父子俩累得够呛。
此时的乡村和乡镇之间还不通车——路实在太差,一到雨天,车辆根本无法通行。
就在姜明准备认命时,他敏锐地听到前面一个开电动三轮的大爷正在和人交谈,言语中好像是隔壁陈桥的。
姜明心里一动,知道机不可失。
“爸,你等我会哈!”
在姜建国疑惑的目光中,姜明快步跑进路边小商店。
“老板,拿包五块的红旗渠!”
拿着烟,姜明快步走向那个开三轮的大爷,脸上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
“大爷,我跟阿爸才从外面回来,能不能搭一下你哩车?”说著把烟递过去,
“你放心,阿是大姜庄的,我听见你好像是陈桥的,咱这顺路,把阿俩往前送送就中。”
面容苍老但精神矍铄的大爷转了转眼珠,看着手里的烟,又打量眼前这个面带笑容的小伙子。
“多大点事啊,孩,你看看,走吧,我给恁送到家门口。”
“谢谢你啦,大爷。”
大爷没再多说,点了根烟,招招手示意他们上车。
姜明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爸,那边那个大爷是咱隔壁陈桥的,说可以捎咱一程。走吧,把东西都搬他车上。”
姜建国一脸疑惑:“你咋知道他是陈桥的?还愿意捎咱?”
“别问了,爸,赶紧吧,人家等着呢!”姜明催促道。
姜建国只好压下心中疑惑,把行李搬到三轮车后厢,父子俩在车厢里找了块空地坐下。
“谢谢你啊,叔。”姜建国不好意思地说。
“客气啥,也不费啥劲。坐好了,咱这就走。”
电动三轮车在土路上颠簸前行,父子俩紧紧抓住车厢护栏。
乡间小路上,每隔一段路都能看见一个不算大的水塘,扎堆的鸭群,零散几只大白鹅,在其中觅食休憩。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清新,偶尔也飘来牛粪、鸡粪和羊屎蛋的气味
远方不知何处还传来,此起彼伏响亮的鸟鸣声:
道路两旁,一片片农田向后掠去,光秃秃的杨树环绕着远处的村落。几缕炊烟在灰蒙蒙的天空下袅袅升起,带着一丝宁静的田园气息。
大爷很守信,一直把他们送到了家门口不远处。比起前世,这次回家轻松多了。
“走,前面就是了。恁大伯家跟咱挨着住,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住?”姜建国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重新扛起袋子,步伐沉稳地走在前面。
他的背影在秋日萧瑟的田野映衬下,显得格外坚实。
姜明默默地跟在后面,注视著这个前世只有过年才会回来的老家。
大多还是低矮的瓦房,斑驳的红砖墙,不过庄里也已经有好几户人家盖起了二层小楼。
偶尔传来的犬吠,还有或站或坐在墙根晒太阳、目光随着他们移动的老人
一切都与他记忆深处的画面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