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
无尽的、失重的、感官被彻底剥夺的混沌。
像是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黑暗隧道中急速下坠,又像是漂浮在万物尚未诞生的原始汤里。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时间,甚至没有“自我”的明确概念。
只有一点微弱的意识星火,又一次在绝对的“无”中随波逐流,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熄灭,融入这永恒的虚无。
这就是散尽修为、崩解仙体、剥离一切的代价吗?
木尘,或者说,那点仅存的、属于“姜明”的意识本源,在这无法言喻的旅程中,感受着自身与那浩瀚修仙世界最后联系的断裂。
磅礴的灵力如同退潮般消散,强韧的仙体寸寸瓦解,化为最精纯的能量被那灰色的门户贪婪地吸收。
数千年的苦修,弹指间成空。
没有痛楚,只有一种极致的“空”。
然而,在这绝对的“空”之中,那点意识星火的核心,却有一点东西始终未曾泯灭,反而在剥离了所有外在力量后,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坚定。
那是执念。
是烙印在灵魂最深处,关于“家”的画面,关于父亲憨厚的笑容,母亲温柔的叮咛,妹妹依赖的眼神,甚至是林依依那带着哀愁的回眸是那个平凡、琐碎、充满烟火气的人间。
为了这一点执念,放弃仙界,散尽修为,值得吗?
意识在混沌中浮沉,这个问题甚至不需要答案。
因为那本就是唯一的选择,是心的指向,是道的归处。
不知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万年。
前方,那永恒的黑暗深处,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点光。
起初极其微弱,如同针尖,随即迅速放大,变成一片柔和却不容抗拒的白芒,将这点意识星火彻底吞没。
哐当哐当
有节奏的、沉闷的金属撞击声,伴随着轻微的摇晃,传入感知。
一种久违的、属于物理身体的沉重感和束缚感,从四面八方传来。
僵硬,酸麻,尤其是脖颈,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别扭的姿势,传来阵阵刺痛。
“这该死的硬座,为什么靠背设计成直的?”
嗅觉恢复了。
一股混杂着方便面、汗味、脚臭、以及劣质烟草的、熟悉又陌生的浑浊气息,蛮横地钻入鼻腔。
听觉也变得清晰。
除了那规律的“哐当”声,还有嘈杂的人声,小孩的哭闹,广播里模糊不清的到站提醒,
以及身旁传来的、沉稳的呼吸声。
姜明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略显陈旧、泛著油光的绿色皮质座椅靠背,上方行李架上塞满了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和行李箱。
窗外,是飞速倒退的、冬日光秃秃的田野和电线杆。
这是在火车车厢?
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动脖颈,骨骼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然后,他看到了。
就在他身旁,靠窗的位置,一个中年男人正歪著头,半眯着眼睛打盹。
他穿着一件有些年头的藏蓝色短袖,领口处有些磨损,脸上刻着风霜与疲惫的痕迹,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微微蹙著,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这是一个典型的、劳累后抓紧时间休息的姿势。
是父亲。
姜建国。
活生生的,呼吸平稳的,比他记忆中要年轻不少的父亲!
巨大的、如同海啸般的冲击,瞬间席卷了明亦的全身。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又在下一刻疯狂奔涌,冲得他耳膜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擂鼓,几乎要跳出来。
不是梦
那扇灰色的门真的把他送回来了!
而且,是回到了更早的时候!
看父亲这模样,看这绿皮火车的环境,可以打开的窗户,绝不是他三十三岁那年!
他死死地盯着父亲熟睡的侧脸,目光炯炯地、一寸寸地掠过那熟悉的眉眼,鼻梁,嘴唇,仿佛要将这一幕刻进灵魂里,永世不忘。
鼻腔里涌起强烈的酸涩,视线迅速模糊,但他强行忍住,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一点点动静,就会惊扰了这失而复得的梦境。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压下几乎要决堤的情绪。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一双少年的手,有些胖乎乎的,手背上还有几个浅浅的肉窝,皮肤是健康的颜色,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稚嫩。
不再是那具修炼了数千年、晶莹如玉、蕴含着恐怖力量的仙体。
他小心翼翼地活动了一下手指,真实的触感传来。
真的回来了。
激动,狂喜,还有一种近乎虚脱的释然,如同暖流,冲刷着他刚刚经历混沌与剥离的灵魂。
数千年修仙界的孤寂与冰冷,前世临死前的绝望与血色,在这一刻,都被眼前这真实而粗糙的人间景象所融化。
他修行,不为成仙。
故,便不为仙吧。
挺好。
他在心里,对自己,也对那冥冥中存在说道。
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纯粹、带着泪光的弧度。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父亲,就这样定定地看着,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
脑海里,前世的画面不受控制地闪过:
父亲倒在血泊中涣散的眼神,
医院里冰冷的白布,
母亲绝望的哭泣,
自己手刃仇人后的麻木,法庭上最终的宣判
那些画面如此清晰,与眼前这安详的睡颜形成了尖锐的对比,让他的心一阵阵抽紧,也让他更加确信,这不是梦。
或许是感受到了身旁过于专注的注视,姜建国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先是有些茫然地看了看窗外,然后转过头,对上了儿子那双异常明亮、甚至带着某种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的眼睛。
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带着疲惫却温和的笑容,声音有些沙哑:
“醒了?瞅啥呢?傻小子。”他抬手,习惯性地想揉揉儿子的脑袋,
但看到儿子似乎有些不同,那手在半空中顿了顿,又放下了。
“没没啥。”此刻,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姜明,是少年时的自己,
赶紧摇头,声音因为情绪激动而有些发紧,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
“爸,你不再睡会儿?离到家还早吧。”
姜建国打了个哈欠,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笑呵呵地说:“不睡了,再有几个小时就到了,坚持坚持。”
“等到了家,先安顿下来,爸就得赶紧找人,商量著把咱家那老瓦房推了,盖新的!这回一定盖个气派的两层小洋楼!”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和干劲,那是姜明记忆中,父亲在遭遇那场巨变之前,最常见的状态。
看着父亲眼中闪烁的光彩,姜明的心中被巨大的暖流和更加坚定的决心填满。
他回来了。
这一次,他绝不让前世的悲剧重演。
他要守护好这个家,守护好父亲脸上这充满希望的笑容。
“嗯!”姜明用力地点了点头,回给父亲一个无比灿烂、属于十三岁少年的笑容,又接着说道:
“爸,要盖就盖三层!那才气派!盖两层过几年就过时了,你看看广东那边本地人盖的小别墅,多好看!”
姜建国听着儿子口中说的要盖三层的豪言壮语,
有些无奈的开口:
“你还想要上天呢,还盖三层楼,那得多花多少钱?”
“爸,你回去问问找人呗,我就感觉三层好看,钱不够就再等等再盖,我回家上学搁家也住不长,你过段时间又回广东了,盖房子要盖就盖三层,你出去外面那么多年,咱就得争这口气,到时候三层一盖起来,离老远都能看到咱家房子,人家一问是你盖的,谁不说姜建国出息了!”
说著姜明还夸张的竖起一个大拇指。
姜明这一番话,对于爱面子的姜建国来讲确实实打实的说到了他心坎里,心里对盖三层楼也有些心动。
看着有些动摇的姜建国,姜明决定再下块料,
“爸,你看我今年都13了,再过个六七年,就一二十了,说著说著就可以找媳妇了,你要是盖个三层小别墅,等我年龄到了,人家来说媒的人都踏破咱家的门槛!”
姜明煞有其事的说道,仿佛说的都会实现。
姜建国听了姜明的话,心里是真有了这个盖三层的打算,但是多年的老实谨慎,并没有直接做出这个决定。
反应过来的姜建国有些狐疑的看着姜明,往日里的姜明,都是闷不作声的,大多数的安静的听着,而今天姜明的变化太大了,仿佛开窍了一般,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坏事,他也就没多想。
姜建国笑了笑:“才多大点就想着娶媳妇儿了,回去给我好好学习,别瞎胡跑,盖两层三层等回去商量商量再说吧!”
姜明知道父亲已经动摇,也不再多言。回一个笑容,就开始在位置上闭目休息。
而姜建国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飞驰的景色,心里开始默默盘算著盖三层房子要买多少砖多少沙子,水泥,钢筋,找哪支施工队更靠谱。
姜明安静地坐在座位上,表面上看着窗外,内心却已如同平静海面下暗涌的激流。
他默默的熟悉这具身体,
年轻,健康,但毫无修炼基础,而且,这个世界的灵气
他微微凝神感知,果然,稀薄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比之修仙界,堪称荒漠。
但这难不倒他。
他有的是方法和耐心。
虽然那一身通天彻地的修为没了,所有的丹药法宝也都失去了,但带回来的数千年修行记忆、对天地法则的感悟、以及那颗历经生死孤寂却愈发坚定的心,就是他最宝贵的财富。
首先,需要尽快引气入体,哪怕只能凝聚一丝,也足以初步改善体质,拥有一定的自保之力。
然后,就是利用前世记忆,在这个世界,悄无声息地,获取足以让家人过上安稳富足生活的财富。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父亲那饱经风霜却依旧坚实的背影上。
这一次,换我来守护你,爸。
绿皮火车,伴随着规律的“哐当”声,承载着失而复得的灵魂与沉甸甸的希望,向着故乡,向着那个一切遗憾尚未发生的2009年,坚定地驶去。
回来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