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对姜明而言,变成了一场漫长而机械的等待。
时间在狭小囚室的四面白墙内失去了流动感,只剩下日与夜在铁窗投下的光影中无声轮转。
提审,核对证据,指认现场,履行一系列法律程序。
他像一个最配合的提线木偶,精准地回答著所有与案件事实相关的问题,语气平静,条理清晰,却始终拒绝谈论动机,拒绝任何形式的情感流露,也拒绝了法庭为他指定的辩护律师。
“我不需要辩护。”
他在法庭上,面对法官的询问,只说了这么一句。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肃穆的庭审现场,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
旁听席上,母亲张慧在妹妹姜悦和小姨的搀扶下,木然地坐着,她似乎仍未从那个夜晚的打击中恢复过来,眼神依旧空洞,只是在听到“死刑”两个字时,干涸的眼角才无声地滑落一滴浑浊的泪水。
姜悦死死咬著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看着被告席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哥哥,心如刀绞。
而另一边,陈家的几个亲戚,则带着愤恨和一丝解脱的表情。
证据确凿,供认不讳,动机明确(至少在法律事实层面,因财物纠纷及积怨引发),情节特别恶劣,后果特别严重。
判决的结果,毫无悬念。
“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法槌落下,发出沉闷而终结的声响。
姜明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宣判的对象不是自己。
他甚至微微向法官席颔首,像是在感谢这场审判终于走到了终点。
随后是最高院的复核,程序在一种异样的平静中推进。
没有上诉,没有波澜。
最终的执行通知下达时,季节已然转换。
窗外梧桐树的叶子落尽了,光秃的枝桠指向灰蒙的天空,带着一种萧瑟的寒意。
最后的日子,姜明见到了母亲和妹妹。
隔着厚重的防弹玻璃,母亲被姜悦搀扶著,拿起对讲电话,嘴唇哆嗦著,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用那双彻底失去了光彩的眼睛,死死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
“妈,”姜明对着话筒,声音是这些日子以来罕见的轻柔,
“对不起。儿子不孝没办法给您养老了,以后,让悦悦照顾您。您好好的阿。”
张慧的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出,她却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用力地、徒劳地拍打着厚厚的玻璃。
姜悦接过电话,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哥哥”
“悦悦,别哭。”姜明看着她,眼神里流露出最后一丝属于兄长的温情,
“长大了,要坚强。照顾好妈,也照顾好自己。钱,够用就好,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哥我不要钱我要你活着”明悦泣不成声。
姜明摇了摇头,对着她,露出了一个极其浅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微笑。那笑容里,包含了太多的歉意、不舍,以及最终的释然。
“哥走了。”
他轻轻放下对讲电话,不再看外面哭成泪人的母亲和妹妹,转身,在法警的押解下,步伐平稳地离开了会见室。
背影决绝,没有回头。
执行的日子,在一个寒冷的清晨。
流程简洁而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核对身份,验明正身,最后询问遗言。
姜明摇了摇头。
他平静地躺在执行床上,目光掠过房间里几个穿着制服、表情肃穆的身影,最终,落在了天花板上那盏散发著惨白光芒的灯管上。
当冰冷的针头刺入臂弯的静脉,某种透明的液体开始缓缓推入时,他微微偏过头,望向那扇紧闭的、没有窗户的铁门。
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金属,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看到父亲憨厚笑着,在电话里叮嘱他要好好过日子;
看到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端出他最爱吃的菜;
看到妹妹扎着羊角辫,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拉住他的手;
看到林依依在校园的梧桐树下,对他回眸一笑,阳光正好
一幅幅画面,如同褪色的老电影胶片,在脑海中飞速闪回,清晰,却又遥不可及。
那是他三十三年人生里,仅有的、真正温暖的片段,像散落在尘埃里的珍珠,被他在这最后的时刻,小心翼翼地拾起,捧在掌心。
然后,所有的画面开始模糊、旋转,最终归于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巨大的倦意如同温暖的潮水,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温柔地包裹住他,吞噬掉他所有的意识,所有的感知,所有的痛苦与执念。
他最后的感觉,不是恐惧,也不是悔恨,而是一种彻底的、轻盈的
解脱。
意识,如同风中的残烛,摇曳了一下,最终彻底熄灭。
监测仪器上,那条代表着他生命体征的曲线,在短暂的波动后,拉成了一条笔直的、再无起伏的水平线。
“罪犯姜明,已于上午七时零三分,执行死刑完毕。”
冰冷的声音在室内响起,为这一切画上了句点。
囚室外,寒风依旧呼啸,吹动着干枯的枝桠。城市在晨曦中缓缓苏醒,车流渐稠,人声渐起,新的一天,带着它固有的、漠不关心的节奏,如期而至。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而在某个不为人知的维度,或者说,在生命能量消散、物质躯体终止功能的刹那,一点微弱的、无法被任何科学仪器探测到的意识流光,并未如同寻常生命终结那般彻底湮灭、回归虚无。
它像是在无尽的黑暗虚空中漂泊了无数个世纪,又或者仅仅只是一瞬。
没有方向,没有时间,没有感知,只有一种绝对的“无”。
直到某一刻,一股庞大得无法形容、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吸引力,骤然从某个方向传来,捕获了这点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流光。
那感觉,像是跌入了七彩的漩涡,又像是被投入了奔腾的星河。无数难以名状的光影、色彩、能量流,从“他”的周围呼啸而过,无法理解,无法捕捉。
不知经历了多久这种混沌的穿行,那股吸引力骤然加强,将他猛地拽向一个散发著朦胧、柔和而又充满勃勃生机的光晕之中。
“嗡——”
一种奇异的震动感传来,仿佛灵魂被强行塞入了一个狭窄而陌生的容器。
沉重的束缚感从四面八方传来,僵硬,迟钝,与之前那种无拘无束的漂泊感截然不同。
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存在感”,开始重新创建。
他还在?
不,不是“他”了。
没有手脚,没有躯干,没有眼睛耳朵。感知的方式变得完全不同。
他能“感觉”到脚下深入大地的根系,贪婪地汲取著某种清凉而滋养的能量;
能“感觉”到头顶有限范围内伸展的枝桠,承接着阳光温暖的抚慰和雨露的润泽;
能“感觉”到风吹过时,叶片发出的细微沙沙声,以及周围泥土、草木散发出的、浓郁到化不开的生机。
这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缓慢而扎根于大地的生命形态。
他成了一棵树。
一棵生长在陌生山野间,沐浴在浓郁得令他这来自末法时代灵魂感到震惊的灵气中的树。
前世所有的喧嚣、爱恨、血腥与终结,都如同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噩梦。
父亲的惨死,母亲的眼泪,林依依的眼神,法庭的宣判,注射器的冰冷
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痛苦与执念,此刻都被这具植物躯壳缓慢的代谢和周围磅礴的生机,稀释、冲刷,变得不那么真切,只留下一些沉淀在意识最深处的、模糊的印记。
他不再是人。
他是树。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日升月落,草木枯荣,在他缓慢增长的年纪中,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刻度。
他静静地伫立著,感受着灵气如同溪流般浸润着这具新生的、懵懂的灵体,一丝极其微弱的灵性,在漫长的岁月滋养下,如同沉睡的种子,开始悄然萌发。
直到某一天,一个身影,伴随着无法言喻的威压,出现在他的感知范围内。
那是一个青衣道人,面容古朴,眼神深邃如同星空。
他停留在姜明或者说,这棵树的前方,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讶异。
“咦?灵气浸润,灵性初萌,倒是难得。”道人的声音平和,却带着直透灵魂的力量,
“草木之属,开智不易。今日相遇,便是一场缘法。”
说罢,道人抬手,一指轻轻点出。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道温润如玉、蕴含着无尽玄奥道韵的清光,没入了树干之中。
明亦只觉得整个“身体”轰然一震,仿佛某种与生俱来的枷锁被瞬间打破!
周围的世界在他“眼前”骤然变得清晰了无数倍,原本蒙昧的意识像是被拭去了尘埃,变得清明、活跃,无数关于这个世界的模糊信息,伴随着那道清光,涌入他的感知。
他被点化了。
灵智,在这一刻,真正开始觉醒。
道人看着他(它)微微摇曳的、仿佛在表达感激的枝条,微微一笑:“随我回宗门吧,那里的环境,更适合你成长。”
一股柔和的力量包裹住树身,下一刻,天地变幻。
当姜明重新恢复感知时,他已经身处一片云雾缭绕、殿宇楼阁掩映其间的仙家福地之中。浓郁的灵气几乎化成了实质的雾气,呼吸(如果树也能呼吸的话)之间,都能感受到修为的细微增长。
他被道人亲手栽种在一处僻静的山谷灵眼之上。
新的生命,以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形式,在这片瑰丽而浩瀚的修仙世界里,悄然开始了。
而那个名为姜明的、来自现代都市的、双手沾满鲜血的灵魂,他所有的过去,似乎都随着那管注入静脉的药剂,彻底归零。
只是,在那初生的、纯净的树灵意识最深处,是否还残留着一丝关于“家”、关于“遗憾”的,永不磨灭的烙印?
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