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八日,景和帝霍明煜登基后的第七日。春阳正好,透过太和殿的雕花窗棂,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殿内残留的肃穆之气。早朝刚散,身着各色官服的百官们鱼贯而出,三三两两低声交谈,神色较往日舒展了许多,不复前几日的紧绷与惶恐。
谁都清楚,新皇登基的头七日,是最关键的“立威期”。这位年仅二十岁的新君,虽由夙王霍云庭拥立上位,却并未显出半分傀儡之态。七日内,他日日天不亮便起身,召见重臣议事、批阅堆积如山的奏折、接见各国使节,勤政之态有目共睹。更难得的是,他处事有度,赏罚分明,将先帝丧仪与五皇子余党清查之事料理得井井有条,让满朝文武暗自心折。
今日朝会上,都察院三位御史联名弹劾了在五皇子案中牵连不深的三位官员,称其“知情不报,纵容逆党”,请求景和帝将三人革职查办,下入天牢。此言一出,殿内瞬间寂静,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着新皇的裁决——这是对新皇“清算尺度”的又一次试探。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景和帝听完弹劾后,只是微微蹙眉,沉思片刻便驳回了弹劾:“三位官员虽有失察之责,但并非主动依附逆党,且在宫变之夜曾暗中协助禁军维持秩序。若一概严惩,恐寒了百官之心。传朕旨意,命三人闭门思过三月,罚俸一年,以观后效。”
这手“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的处置,让满朝文武暗自松了口气。走出太和殿时,不少老臣相视点头,心中已有定论:新君并非一味清算的暴君,懂得适可而止,更懂得笼络人心。这样的君主,值得辅佐。
御书房内,景和帝已换下厚重的明黄朝服,穿上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常服料子是上好的杭绸,质地柔软,衬得他原本清瘦的身形愈发挺拔。他正低头批阅奏折,手中的朱笔在宣纸上沙沙作响,笔尖划过之处,留下工整有力的字迹。阳光透过窗棂上的缠枝莲纹样,在他清瘦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将他眼下浓重的乌青衬得愈发明显——这七日,他几乎是以透支精力的方式在处理政务,常常批阅奏折至深夜,天光未亮便起身准备早朝。
“陛下,夙王、夙王妃求见。”贴身太监李德全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躬身低声通传,生怕打扰了新皇批阅奏折。
景和帝手中的朱笔猛地一顿,浓黑的墨迹在奏折上洇开一小团,将“勤政爱民”四个字的最后一笔染得模糊。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难以掩饰的暖意。他放下朱笔,抬手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快请。”
片刻后,霍云庭与苏婉婉并肩而入。两人皆身着素色常服,为表对先帝的哀悼,衣料上未做任何繁复装饰。霍云庭穿的是一身深青色长衫,腰间束着一根简单的玉带,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如松;苏婉婉则是一袭月白色襦裙,裙摆绣着几株淡青色的兰草,发间只簪着一支温润的白玉簪,简约中透着清雅温婉。夫妻二人并肩而行,步伐从容,神色平和,自带一股岁月静好的气场,与御书房内凝重的政务氛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臣(臣妇)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两人走到御案前,依着君臣之礼躬身参拜,动作整齐划一,带着十足的恭敬。
“七叔、七婶快起,不必多礼。”景和帝连忙起身相迎,快步走到两人面前,亲自扶起霍云庭的手臂。他刻意用了“七叔”“七婶”的称呼,而非朝堂上的“夙王”“夙王妃”,语气亲切自然,明明白白地传递出一个信号:此刻是家人相聚,而非君臣奏对。
三人分宾主落座,李德全奉上清茶与精致的点心,而后识趣地悄声退下,轻轻掩上了御书房的房门。一时间,御书房内只剩下三人,寂静无声,只有茶水注入杯盏时发出的淅沥声响,清脆悦耳,打破了沉闷。
景和帝端起自己的茶盏,却并未饮用,只是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七叔、七婶今日特意前来,想必是有要事吧?”他了解霍云庭的性子,若非要紧事,绝不会在他处理政务的间隙前来打扰。
霍云庭与苏婉婉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默契与坚定。苏婉婉轻轻点了点头,无声地给予丈夫支持。霍云庭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而后对着景和帝郑重地行了一礼,动作标准而恭敬。
“陛下,”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御书房内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沉稳,“臣今日前来,是为向陛下请辞。”
“请辞?”景和帝手中的茶盏猛地一颤,温热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光洁的紫檀木案几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他连忙放下茶盏,抬头看向霍云庭,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眼中满是震惊与不解,“七叔这是何意?莫非是朕近日有何处做得不妥,惹得七叔不快了?还是说,朝中有人对七叔不敬,让七叔寒了心?”
“陛下误会了。”霍云庭连忙摇头,语气诚恳,“陛下登基七日,勤政爱民,处事公允,赏罚分明,朝野上下有目共睹,无不称颂陛下贤明。臣请辞,并非因陛下或朝中之事,而是……臣真的累了。”
他转头看向窗外,目光悠远而深邃,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看到了那些年在沙场上浴血奋战的岁月。“臣十五岁便随军出征,至今已整整十二载。这十二年来,臣北拒狄戎,在零下三十度的北境雪原上与敌军厮杀;西平叛乱,在寸草不生的戈壁滩上追剿叛匪;南剿水寇,在波涛汹涌的江面上与贼人周旋;东御倭患,在泥泞湿滑的海岸边死守防线。”
他伸出右手,挽起衣袖,露出手臂上纵横交错的疤痕,那些疤痕深浅不一,有的已经愈合,留下淡淡的印记,有的则还带着狰狞的凸起,显然是重伤未愈的旧伤。“陛下请看,臣身上大小伤口共有二十七处,最轻的是划伤,最重的一处在胸口,当年被敌军的长矛刺穿,离心脏只差一寸,太医都说能活下来是万幸。”
他放下衣袖,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沧桑:“这些年,臣见惯了同袍战死沙场,尸骨无存;见惯了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见惯了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见惯了兄弟间的反目成仇,自相残杀……这样的日子,臣过够了,也累了,真的累了。”
景和帝默然不语,只是怔怔地看着霍云庭。他从未如此细致地了解过这位七叔的过往,也从未想过,这位在他心中如同定海神针一般的皇叔,背后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过往。他看着霍云庭鬓边隐隐露出的几缕白发——这个仅比他大五岁的七叔,因为常年征战,历经风霜,看起来竟比他苍老了近十岁。那些白发,是沙场的风霜染就的,是生死的重负压出来的,是岁月的沧桑刻下的。
苏婉婉站起身,轻轻走到霍云庭身边,伸出手,温柔地握住他微凉的手掌,而后抬头看向景和帝,眼中带着一丝恳求:“陛下,臣妇斗胆,想在陛下面前说几句心里话。王爷这些年,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夜里稍有风吹草动,他便会立刻惊醒,手中下意识地去摸枕边的佩剑。太医诊断过,说这是‘惊悸之症’,是常年征战落下的病根,难以根治。”
她的眼圈微微发红,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臣妇至今记得,去年冬天北境大捷,王爷率军回京。那一夜,他浑身酒气地回到府中,抱着臣妇,像个孩子一样哭了。他说,他梦见了那些战死的将士们,他们浑身是血地站在他床前,质问他为何还活着,为何没能护住他们……那是臣妇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王爷流泪。在臣妇心中,王爷是无所不能的英雄,可那一刻,臣才发现,他也会害怕,也会痛苦,也会脆弱。”
霍云庭是战场上杀伐果断的战神,是朝堂上威严赫赫的夙王,从未有人见过他流泪。苏婉婉这番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景和帝的心上,让他瞬间动容。他看着霍云庭紧抿的嘴唇,看着他眼中深藏的疲惫,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愧疚与心疼。
“七叔……”景和帝的声音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是朕……是朝廷亏欠了你。”
“陛下言重了。”霍云庭轻轻拍了拍苏婉婉的手,示意她安心,而后转头看向景和帝,语气平静而坚定,“保家卫国,护佑百姓,是臣身为皇室宗亲、身为大周武将的本分,何来亏欠之说?如今四海初定,朝局渐稳,新君贤明,臣……可以放心了。”
他再次躬身行礼,态度无比恳切:“臣恳请陛下恩准,辞去所有职务,交还兵符,带着婉婉和孩子们,前往江南封地养老。臣愿永离京城,不再参与朝堂纷争,只求能与家人安稳度日,颐养天年。”
前往江南封地养老——这是霍云庭深思熟虑后,向景和帝提出的最后请求,也是他心中唯一的向往。
御书房内再次陷入寂静,静得能听到三人的呼吸声。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带着一丝莫名的沉重。
景和帝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霍云庭与苏婉婉,望着窗外巍峨的宫阙。那些层层叠叠的宫殿,红墙黄瓦,气势恢宏,象征着无上的权力与威严,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地方。可此刻在景和帝眼中,这些宫殿却像一座巨大的牢笼,困住了太多人的自由与梦想,包括他自己,也包括他这位一心想要归隐的七叔。
阳光洒在他月白色的常服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却始终照不进他眼底的阴霾。他沉默了许久,久到霍云庭与苏婉婉都开始有些忐忑,才缓缓转过身,眼中的震惊与动容已渐渐褪去,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沉稳:“七叔想去江南何处?可有具体的打算?”
听到景和帝的问话,霍云庭心中一松,知道事情有了转机。他从怀中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奏折,双手捧着,恭敬地呈到景和帝面前:“回陛下,这是臣与婉婉反复商议后拟定的奏请。江南三州——苏州、杭州、湖州,三地毗邻,水网密布,气候宜人,民风淳朴,是难得的富庶之地。臣恳请陛下赐此三州为臣的封邑,臣愿永镇江南,为大周守好东南门户,确保东南一带长治久安。”
景和帝接过奏折,缓缓展开细看。奏折上的字迹工整有力,是霍云庭亲笔所写,内容详尽,不仅说明了请求赐封江南三州的理由,还附上了三州的地理环境、人口数量、物产资源、经济状况等详细信息。苏州盛产丝绸,是大周重要的丝绸产地;杭州富庶繁华,商贾云集,赋税充足;湖州是鱼米之乡,盛产粮食,是大周的粮仓之一。三州相连,地势平坦,水陆交通便利,确实是江南最富庶、最安稳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景和帝清楚,江南三州离京城千里之遥,远离权力中心。霍云庭主动请求前往如此偏远的地方,无疑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我要走,就走到最远的地方,走到你完全放心的地方。我绝不会留在京城,对你的皇权构成任何威胁。
“永镇江南……”景和帝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抬头看向霍云庭,眼神复杂,“七叔可知,若朕准了此奏,史书会如何记载这件事?”
霍云庭坦然迎上景和帝的目光,语气平静:“史书会记载,景和帝仁厚贤明,优待开国功臣,赐皇叔富庶封地以养天年,君臣相得,传为佳话。”
“可也会有人说,景和帝猜忌皇叔功高盖主,将其远放江南,削其兵权,夺其根基,是忘恩负义之举。”景和帝苦笑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七叔,朕不愿做那样的君主,更不愿让后世之人误会我们叔侄之间的情谊。”
“陛下,”苏婉婉忽然开口,声音温柔却坚定,“臣妇斗胆问一句:陛下可还记得,当年先帝为何要立您为‘纯臣’?”
景和帝一怔,随即陷入沉思。他当然记得,当年先帝之所以册封他为“纯臣”,就是看中了他性情温和,懂得隐忍,更懂得“舍”——舍虚名而务实政,舍小利而顾大局,舍私情而为天下。
“因为您懂得‘舍’。”苏婉婉见景和帝沉默,便继续缓缓说道,“舍,并非懦弱,而是一种大智慧,一种大格局。如今王爷请辞,亦是‘舍’——舍权位,求心安;舍富贵,得自在;舍朝堂纷争,换岁月静好。陛下若准了王爷的请求,便是成全了这份‘舍’,也成全了自己的‘仁’。后世之人若真要评价,只会称赞陛下的胸襟与气度,而非指责陛下的猜忌与无情。”
她顿了顿,声音愈发轻柔,却带着直击人心的力量:“陛下,王爷要的从来不是江南的富庶,而是一份心安,一份安稳。这些年在京城,王爷没有一日不活在猜忌与算计之中。先帝忌惮他功高盖主,处处提防;其他皇子觊觎他手中的兵权,时时算计;就连那些文官,也因他手握重兵,处处掣肘,唯恐他威胁到文官集团的利益。他太累了,累到连在家中抱抱自己的孩子,都会下意识地警惕四周是否有危险;累到每次出征前,都要提前为臣妇和孩子们安排好后路,生怕自己一去不返。”
苏婉婉从袖中取出一物,轻轻摊开在手心——那是一件小小的婴儿肚兜,用柔软的细棉布制成,上面绣着一个憨态可掬的虎头。虎头的眼睛是用黑色的丝线绣的,鼻子是红色的,嘴巴是粉色的,看起来有些滑稽,显然是生手所为。
“这是璟渊满月时,王爷亲手绣的。”她的眼眶再次发红,声音带着浓浓的温情,“那夜他处理完军务,已经是深夜了,却执意要亲手为孩子绣一件满月礼。他坐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绣,足足绣了两个时辰,手指被针扎破了好几次,渗出血珠,他也只是随意用布条缠了缠,继续绣。臣妇问他,府中有绣娘,为何要亲自费心?他说……他怕以后没机会了。战场上刀剑无眼,朝堂上暗箭难防,他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能陪孩子们多久,只想亲手为孩子做一件东西,留个念想。”
肚兜上的针脚歪歪扭扭,有的地方线还缠在了一起,可那一针一线,都饱含着一位父亲对孩子最深沉的爱与担忧。景和帝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肚兜,指尖轻轻摩挲着粗糙的绣面,感受着上面残留的温度。他仿佛能看到,霍云庭深夜坐在灯下,笨拙却认真地绣着肚兜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眼眶渐渐湿润。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件事。那年他十六岁,霍云庭二十一岁,刚从北境大捷归来。先帝为他举办了盛大的庆功宴,宴会上霍云庭喝了很多酒,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说了很久的话。说北境的雪有多冷,冷得能冻掉手指;说战场的血有多腥,腥得让人作呕;说死去的兄弟有多年轻,有的甚至还没来得及成家立业。
最后,霍云庭红着眼睛,带着一丝醉意和向往说:“明煜,七叔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仗打完了,天下太平了,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盖座小院子,种几畦菜,养一池鱼,看着孩子们长大,陪着婉婉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那时的他,还觉得霍云庭这个愿望太过平淡,没有丝毫英雄气概,还笑着打趣他“没出息”。如今他才明白,那不是一个将军的怯懦,而是一个历经沧桑的人,对平静生活最真挚的向往。那些在他看来平淡无奇的日子,却是霍云庭梦寐以求的奢望。
景和帝抬起头,看向霍云庭,眼中已满是坚定:“七叔,您真的想好了?要放弃京城的一切,去江南归隐?”
霍云庭重重点头,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臣想好了。京城的荣华富贵,权力地位,对臣而言,早已是过眼云烟。臣现在唯一想要的,就是与家人安稳度日,弥补这些年对他们的亏欠。”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烟气缭绕,为这凝重的氛围增添了一丝平和。景和帝缓缓走回御案前,重新坐下,拿起桌上的朱笔,笔尖悬在霍云庭的奏折上方,久久没有落下。
他的心中正在进行激烈的权衡。准了霍云庭的请求,固然能成全这位七叔的心愿,也能向天下人彰显自己的仁厚与气度,让百官看到自己并非猜忌功臣之人。可同时,他也将失去一位最得力的助手,一位能震慑四方的战神。如今北狄虽新败,但仍虎视眈眈;西戎蠢蠢欲动,随时可能叛乱;南疆也时有不安定的因素。有霍云庭在,他便能安心处理朝局,不必担心边疆动荡。
可不准呢?霍云庭会心寒,夫妻二人多年的情谊也可能因此产生隔阂。更重要的是,他知道霍云庭说的是真心话,若强行将他留在京城,他也不会再有往日的心力辅佐自己,反而可能因心绪郁结,加重病情。那样一来,反而得不偿失。
他想起了霍云庭登基那日说的话:“陛下,臣的剑是为保护该保护的人而铸的。如今该保护的人,是陛下,是这天下百姓。但若有一天,陛下不再需要这把剑,请放它归鞘。”如今,这把锋利的剑,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想要归鞘了。他身为君主,岂能不让它得偿所愿?
景和帝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犹豫与不舍彻底压下。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没有丝毫迟疑。笔尖落下,朱砂如血,在奏折的末尾,郑重地批下了两个字:
准奏。
批完这两个字,他并未停下,而是另取了一张空白的明黄圣旨,提笔疾书。他的字迹刚劲有力,带着帝王的威严与决断,一行行文字在宣纸上迅速浮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辅政亲王夙王霍云庭,忠勇为国,功勋卓着,平定宫变,拥立朕躬,厥功至伟。今自请镇守江南,朕感其赤诚,特赐苏州、杭州、湖州三州为永业封邑。许其开府建牙,自置官吏,自治民政,唯赋税按制上缴,兵员不得逾万。世袭罔替,与国同休。钦此。”
写罢,他放下朱笔,拿起传国玉玺,在圣旨的末尾郑重地盖上。鲜红的玉玺印记,与明黄的圣旨、黑色的字迹相得益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将圣旨双手捧起,递到霍云庭面前:“七叔,接旨吧。”
霍云庭看着那道明黄的圣旨,眼中闪过一丝震惊,随即化为浓浓的感激。他没想到景和帝不仅准了他的请求,还给予了他如此丰厚的恩赐——开府建牙,自置官吏,自治民政,这几乎是将江南三州的大权完全交给了他。他连忙跪下,双手接过圣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臣……谢陛下隆恩!陛下圣明!”
“七叔快起。”景和帝亲自走上前,再次扶起他,又从怀中取出一枚通体玄铁铸造的令牌。令牌正面刻着一个苍劲有力的“凤”字,背面则雕刻着繁复的龙纹,边缘打磨得光滑圆润,入手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的冰凉触感。“这是‘江南总督令’,持此令者,可节制江南三省所有军政要务,地方官员皆需听其调遣。七叔收好,有了它,你在江南行事,也能更方便些。”
这枚令牌,等于将整个江南的军政大权都交给了霍云庭,是景和帝对他最大的信任。苏婉婉也连忙跪下,对着景和帝郑重行礼:“陛下厚恩,臣妇与王爷铭记于心,永世不忘。臣妇与王爷必当尽心竭力,治理江南,安抚百姓,为大周守好东南门户,绝不辜负陛下的信任与托付。”
“七婶请起。”景和帝扶起苏婉婉,看着她,忽然笑了,笑容温和而坦诚,“其实朕早就知道,天机阁这些年在江南早有布局。金九娘的商路遍布江南各州,墨衍的机关作坊在苏州已有规模,凌霄的医馆在杭州、湖州都开了分号……有你们夫妻二人在,江南定会成为大周最富庶、最安稳的地方。朕将江南交给你们,放心。”
苏婉婉心中一惊——她没想到景和帝竟然知道得如此清楚!天机阁在江南的布局极为隐秘,除了她和霍云庭,以及天机阁的核心成员,几乎无人知晓。新皇能知晓这些,足以说明他并非表面看起来那般温和无害,而是心思缜密,暗中有自己的情报渠道。
景和帝看出了她眼中的惊疑,温和地笑了笑,解释道:“七婶不必多虑。朕并非刻意探查天机阁的秘密,只是登基后梳理朝政,查看各地赋税与民生资料时,偶然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朕既然敢将江南交给你们,便是完全信任你们。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严肃,“有句话,朕想问问七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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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请讲,臣妇知无不言。”苏婉婉定了定神,恭敬地说道。
“天机阁十二殿,势力庞大,人才济济。七婶打算带走多少,留下多少?”景和帝的目光落在苏婉婉身上,带着一丝探寻。这是最敏感,也最关键的问题。天机阁如今已是一个集情报、武力、商业、医药、机关等诸多势力于一体的庞然大物,若苏婉婉将天机阁的核心力量全部带走,等于抽空了他在京城的耳目与利剑,对他稳固朝局极为不利。
苏婉婉与霍云庭对视一眼,心中早有预案。他们早就料到景和帝会问这个问题,也已经商议好了对策。苏婉婉坦然迎上景和帝的目光,语气平静而清晰:“回陛下,天机阁十二殿,臣妇打算带走六殿:寅虎殿凌霄(主营医药)、辰龙殿萧战(主营武力)、巳蛇殿墨衍(主营机关)、申猴殿金九娘(主营商路)、戌狗殿严铁骨(主营工匠)、亥猪殿裴文渊(主营律法)。这六殿的职能,与江南的治理息息相关,有他们相助,臣妇与王爷才能更快地稳定江南局势,发展江南经济。”
“留下的,也是六殿:子鼠殿文掌柜(主营情报)、卯兔殿月影(主营潜伏与暗卫)、午马殿星衍(主营星象与天灾预警)、未羊殿幻纱(主营魅惑与后宫周旋)、酉鸡殿云芷容(主营谋略),以及巳蛇副殿聂狂(主营火药研发)。这六殿,可助陛下稳固朝局,监察天下,护陛下周全。”
她顿了顿,又详细解释道:“文掌柜的情报网已遍布大周各地,能为陛下及时传递各地消息,监察百官动向;月影的暗卫训练有素,可贴身保护陛下的安全,也能执行一些隐秘的任务;云殿主智谋过人,可在朝堂决策上为陛下出谋划策;星衍殿主精通星象,能提前预警天灾,减少百姓损失;幻纱殿主擅长魅惑之术,可在后宫中周旋,帮陛下平衡后宫势力;聂副殿主擅长研发火药,其所制火药威力巨大,可震慑不臣之心,也能在战争中发挥重要作用。”
苏婉婉的安排极为周全,带走的都是与江南治理直接相关的力量,留下的则是能帮助景和帝稳固皇权、掌控朝局的核心力量,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既考虑到了自己与霍云庭在江南的发展,也充分顾及了景和帝的需求,没有丝毫私心。
景和帝听完,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七婶思虑周全,考虑得极为细致。如此一来,朕便彻底放心了。”他原本还担心苏婉婉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将天机阁的核心力量全部带走,如今看来,是他多虑了。这对夫妻,不仅有能力,更有分寸,值得他完全信任。
疑虑尽消,御书房内的气氛变得轻松了许多,不再有之前的凝重与压抑。景和帝亲自为霍云庭与苏婉婉续上热茶,茶汤清澈,茶香袅袅,弥漫在整个书房内。
他端起自己的茶盏,喝了一口,而后笑着问道:“七叔、七婶打算何时动身前往江南?可有具体的时日?”
霍云庭思索了片刻,说道:“回陛下,臣打算待陛下将朝局彻底稳定,京城完全安宁后,再启程前往江南。大约……三个月后,也就是七月初。这三个月的时间,臣可以协助陛下处理一些未完成的政务,清理五皇子的残余党羽,也能好好安排一下府中的事宜,为孩子们准备好前往江南的行囊。”
“三个月……”景和帝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也好。这三个月,朕正好趁此机会,将朝中的人事安排妥当,清理掉那些不安分的势力,稳固自己的皇权。到时候,朕也能好好送送七叔和七婶,为你们践行。”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眼中泛起一丝温情,问道:“对了,七叔和七婶的四个孩子,如今都还好吗?朕登基后一直忙于政务,日夜操劳,还未曾亲自去夙王府看望过他们。”
提到孩子们,苏婉婉的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容,眼中满是母爱:“托陛下的福,孩子们都很好。四个小家伙都很健康,能吃能睡,比刚出生的时候胖了一圈,模样也越来越俊俏了。陛下若是有空,可随时来府中看看他们,孩子们也该见见陛下这位兄长。”
“一定,朕定会抽空前去探望。”景和帝笑着点头,语气郑重,“他们是朕的堂弟、堂妹,是霍家的血脉。朕这个做兄长的,理应照拂他们。七叔和七婶放心,只要朕在位一日,便会护夙王府上下周全,无人敢动夙王府的一草一木,更无人敢欺负四个孩子。这是朕对你们的承诺。”
这番话,分量极重,是景和帝作为帝王,也是作为兄长,对霍云庭夫妻二人最郑重的承诺。霍云庭与苏婉婉心中一暖,再次起身,对着景和帝深深一拜:“臣(臣妇)谢陛下厚爱,陛下的恩情,臣与臣妇永世不忘。”
“不必多礼,快请坐。”景和帝连忙扶起他们,语气真诚,“这是朕该做的。七叔为朕守江山,为大周护安宁,朕为七叔守家人,护夙王府周全。如此,才是真正的君臣相得,叔侄同心。”
阳光渐渐西斜,透过窗棂洒进御书房,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暖融融的阳光落在身上,让人心中涌起一股暖意,驱散了所有的隔阂与疑虑。
交谈了许久,霍云庭与苏婉婉起身告辞。景和帝亲自送他们至御书房门口,看着两人并肩而立的身影,忽然开口说道:“七叔,江南虽好,风光秀丽,却也别忘了京城。京城永远是你的家,夙王府永远为你留着。若是想回来了,随时都可以回来。养心殿旁边的那座‘听雨轩’,是你年少时在宫中的居所,朕已经命人重新修缮好了,会一直为你留着,等你回来住。”
听雨轩——那是霍云庭年少时在宫中的居所,承载了他太多的回忆。景和帝的这番话,像一股暖流,瞬间涌上霍云庭的心头,让他眼眶微热。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臣……记住了。多谢陛下。”
走出宫门时,已是黄昏。夕阳西下,余晖洒在京城的街道上,将整个京城染成了一片温暖的橙红色。街道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小贩的吆喝声、孩童的嬉笑声、车马的轱辘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烟火气,与宫墙内的肃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苏婉婉挽着霍云庭的手臂,轻轻靠在他的肩上,轻声问道:“王爷,真的不后悔吗?放弃京城的一切,放弃手中的权力,去江南过平淡的日子?”
霍云庭低头看了看身边的妻子,眼中满是温柔,又抬头望了一眼巍峨的宫城,眼中闪过一丝释然。他握紧苏婉婉的手,笑着摇了摇头:“不后悔。权力再大,也换不来与你和孩子们的安稳相守。用半生戎马,换余生长相厮守,值了。”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渐渐融入京城的暮色中,步伐从容,身影相依,满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御书房内,景和帝依旧站在窗前,目送着两人的身影渐渐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手中握着一枚黑色的棋子——那是昨日与云芷容对弈时留下的。棋盘就摆在御案上,黑白棋子交错摆放,白棋已形成合围之势,看似占据了绝对优势,黑棋却被困在一隅,看似困顿,实则暗藏生机。
他想起了昨日云芷容说的话:“陛下,下棋如治国。有些棋,看似退了一步,实则是为了进得更远;有些棋子,看似放离了棋盘中心,实则是为了守护整个棋局的安稳。夙王便是这样一枚棋子,放他去江南,并非失去,而是为了让他发挥更大的作用。”
如今,他彻底明白了云芷容话中的深意。放霍云庭去江南,并非是削弱自己的力量,而是为大周的将来,布下一枚最安稳、最关键的棋子。
这枚棋子,可守东南,确保大周东南一带的长治久安;可蓄钱粮,江南富庶,能为朝廷提供充足的赋税,支撑国家运转;可安民心,让天下人看到新皇的仁厚与气度,赢得百姓的爱戴与拥护;更可震慑四方,让那些觊觎大周江山的势力明白,大周不仅有英明的君主,还有镇守四方的功臣,不敢轻易来犯。
这,才是真正的帝王之术。不是一味地掌控与集权,而是懂得取舍,懂得信任,懂得让每个人都在最合适的位置上,发挥最大的作用。
景和帝将手中的棋子轻轻放在棋盘上,恰好落在黑棋的关键位置。瞬间,原本困顿的黑棋豁然开朗,与白棋形成了相互制衡、相互依存的局面。他看着棋盘,眼中闪过一丝坚定与睿智。
属于他的时代,已经拉开帷幕。而他与霍云庭的君臣相得,叔侄同心,也将成为大周历史上最动人的篇章,指引着大周走向更加繁荣、更加安稳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