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忾然越是要现在见他,徐怀谷越觉得不妙。没等他有再多思索,面前那扇门忽然打开了,邓纸鸢说道:“你进来吧。”
徐怀谷依言走进房里,又将房门轻轻关上。他抬头看去,只见有一中年男子盘腿打坐在地上,从外观看不出任何伤势,徐怀谷却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剑意极其紊乱,甚至连收发自如也做不到了。若非伤到剑修的大道根本,断断乎不会连剑意都无法掌控。邓纸鸢站在他身侧,眉头几乎皱成了一条绳。
徐怀谷朝二人拜了一拜,行礼道:“大长老,宗主。”
罗忾然睁开眼睛,看了看徐怀谷,挤出一个笑容道:“徐怀谷,好久不见。”
徐怀谷忙低下头颅,道:“宗主,养伤要紧。”
“你们一个个都劝我养伤,我自己的伤势,我能不知道?”罗忾然苦笑两声,看向徐怀谷,“当年我们在滨西还是见过的,那时候你才十来岁,可还记得我?”
徐怀谷毕恭毕敬答道:“回宗主,不曾忘记。”
“真是弹指一瞬呐,十几年就这么过去了。”罗忾然喟然长叹,“就连我们修士,一生中也没有几个十多年。好个光阴不等人啊!”
徐怀谷不知该说些什么,但他看见邓纸鸢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罗忾然摇了摇头,笑道:“我只是忽然想感慨一下,让你见笑了。”
徐怀谷忙道:“宗主言重了。”
“邓纸鸢一直以来都比我能干,眼光也比我准,她看中你,我相信她的选择。我们扶摇宗里的那柄仙剑,同样选中了你,这定然也是有道理的。”罗忾然缓缓说道,“前些日子,我去了一趟中土,见到了那位叫白小雨的女子,此人在我所见之人中,可列前五。她也看中了你,这世上那么多人都选中了你。徐怀谷,你肩上的担子重呀!”
徐怀谷默然不语。
“然而期望的人越多,你也要时常记得,不要辜负了他们。”
徐怀谷神情庄重,抱拳说道:“宗主,我知道。”
“如此就好。你也尽早离开扶摇宗吧,火凤虽然暂时退去,但迟早会卷土重来,到时候我们还能否拦下妖族,可就难说了。”
邓纸鸢劝他道:“你还是多休息会儿吧。”
罗忾然点了点头道:“的确,我也有些乏了。宗门里想必还有一大堆事要处理,你不必陪着我,也赶紧去吧,让我一个人安静会儿。”
邓纸鸢离去了,徐怀谷跟上她的步伐。关上房门之时,徐怀谷好像听见里面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哈欠声。这位十境剑仙,可能是真的有些乏了。
二人走出去,祖师堂里的长老们一见到邓纸鸢,纷纷都安静了下来。有人问道:“大长老,请问宗主伤势如何?”
邓纸鸢答道:“小伤而已,待宗主静养一段时日即可。”
众人松了口气,徐怀谷却知道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罗忾然的伤势绝不是小伤。也不知在那火海一样的云中,邓纸鸢二人究竟是如何能把火凤击退的?想来是狠拼了命。
邓纸鸢望向一众长老,缓缓开口:“妖族自入侵我东扶摇洲以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唯独此番攻我扶摇宗,连火凤也落败而逃。诸位替我扶摇宗出生入死的恩情,邓某人没齿不忘。”
底下长老一阵议论纷纷。
“大长老这是哪里话?”
“大长老言重了!”
邓纸鸢又说了一些鼓舞人心的话,修士们的士气再度高涨起来。罗忾然的伤需要静养,众长老离开之后,邓纸鸢才对徐怀谷说道:“随我去悟剑阁一趟。”
徐怀谷自然允诺。二人祭出飞剑,往悟剑阁所在的山头飞去。路上,徐怀谷问道:“敢问大长老,当时在空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与罗忾然对峙火凤,他拼死出剑,才伤了火凤。兴许是她害怕了罗忾然的狠劲,这才离开。否则若是拼到底,我们不是她的对手。”
徐怀谷就知道会是这样。他焦心地问道:“罗宗主的伤势究竟如何?还请大长老给我透个底吧。”
邓纸鸢语气沉重道:“折了一把本命飞剑,幸好境界还没掉,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徐怀谷还要说些什么,邓纸鸢却打断了他道:“此事不必再问,我等既然决意留在扶摇宗上,那就是早已做好了战死的决心,这些都是意料之中。”
徐怀谷只好不再多问了。二人的飞剑停在了悟剑阁楼顶,直接绕开了大门,从楼顶进了那间藏剑室。
藏剑室里空空荡荡,所有的飞剑,无论是法宝还是仙兵品秩,都已经运往中土的那个崭新的扶摇宗了。唯有一柄剑还留在这里,就是内室壁上所挂的那柄天灵之宝。
邓纸鸢带徐怀谷走到那柄剑的面前,说道:“把剑取下来吧。”
徐怀谷依言,取下那柄剑。邓纸鸢继续道:“你也差不多时候该走了。带上它,去中土吧。”
“前辈。”徐怀谷咬牙,不舍地看着邓纸鸢,恳求道,“恳请前辈与我同去中土吧。扶摇宗没有前辈坐镇,该如何在中土扎根落脚?”
邓纸鸢摇了摇头,坚决道:“我是不会离开的。我们这一辈已经老了,同妖族战死,是我们的使命。今后的扶摇宗,就要看你们一辈年轻人的了。届时繁盛也罢,落魄也罢,都是世间万物必然的规律。我已然看开,不再强求这些了。唯有一件,我得战死在扶摇宗,否则没脸去见先辈的列祖列宗们。”
徐怀谷低头不语。半晌,他才说道:“那便请前辈准许我在扶摇宗多待几日,与前辈们战到最后一刻。若不如此,我于心有愧,不能离开。”
凭徐怀谷的实力,就算扶摇宗战败,想来自保也是无虞。邓纸鸢答应道:“也好,那你便待下吧。”
“多谢前辈。”
“让我再看看这柄剑。”
徐怀谷拔剑出鞘,湛蓝的剑锋寒光闪闪,顿时这间阴暗的藏剑室都熠熠生辉了。
邓纸鸢的神情有些痴迷,她盯住那柄剑良久,缓缓开口道:“这柄剑还缺个名字,你给他取个名字吧。从此之后,就用此剑为外剑,把你腰间那柄仙兵剑收起来。”
徐怀谷原先那柄凤羽剑已经作为清风谷迁宗的筹码卖给了韦彩衣,现在用的是谢卿云给他的一把仙兵,剑名“斩蛟”。徐怀谷当时就说过,只是暂时借用而已,一旦有了别的外剑,会将这柄仙兵剑归还给清风谷。如今有扶摇宗的这柄天灵之宝,也的确该换把剑了。
至于剑名该如何取,徐怀谷近些日子也慢慢地有些想法了。他低头看向手中仙剑,说道:“我想给这柄剑取名为‘太平’,前辈觉得如何?”
邓纸鸢笑道:“剑本杀戮之物,却取名为‘太平’。以战争与杀戮换来的太平,必然暗藏湍流。天下若真有一天能得太平,一定是两族能够平和地达成共识,签订契约。”
徐怀谷愣了愣,微微颔首。邓纸鸢所言,其实恰中他心中所想。两族何时才能坐下来好好商谈,化干戈为玉帛呢?
“不过这剑名不错,不落俗套,我喜欢。”邓纸鸢点了点头,“你给剑柄上刻字吧,这剑往后就是有主之物了。”
徐怀谷伸出二指,以指尖作刃,轻轻划过那剑柄,顿时一道浅浅的刻痕便显露出来。他神情庄重,缓缓刻下小篆的“太平”二字,随即又仔细放在眼前端详,觉得满意之后才作罢。
“太平剑。”邓纸鸢喃喃道,“太平难得。你既然取此剑名,须得记住我的话,太平绝非武力与镇压所能带来的,如有机会,我还是希望两族能和平解决战争。”
“五百年前的事,我没有亲身参与过,却也知晓是我们人族违背了诺言,失去了和平的机会。如今妖族卷土而来,是否也是我们这些后人在给前人赎罪呢?”
邓纸鸢长叹一口气,语重心长道:“徐怀谷,这世上诸事,绝非黑白分明,而是有因有果,有行有报。就连战争都早有因果起始,我又怎么敢说我们人族就没有过错呢?”
徐怀谷听得有些木木的。关于五百年前的那件事,的确是人族不讲信用,趁谈判之时偷袭了墨龙,才将他镇压在青岭之下五百年。这件事,尘封在徐怀谷久远的记忆里,似乎战争一打响,他也被两族之间的仇恨所蒙蔽,竟然这些事情都不记得了。而邓纸鸢的心是澄澈透亮的,自始至终都如一面明镜,看得一清二楚。
邓纸鸢还欲待说些什么,只听耳边一声轰响,顿时地动山摇,火光透亮。
徐怀谷下意识便知定是妖族又来了,邓纸鸢也急忙御剑飞出悟剑阁,准备迎敌,却见那起火的地方并非扶摇宗,而是宗门群山之后的海边,东扶摇洲仅存的净土——人间淅城。
远远看去,只见淅城那边已然沦为一片火海,磅礴的火势,在黑夜中甚是瞩目。徐怀谷只感觉脑子里轰得一声,立马便牙关紧咬,握紧了双拳。
那是淅城,东扶摇洲最大的港口!其中居民,乃有数十万甚至百万之众,如今就在这火焰中一并烧了?
火光映照在徐怀谷的瞳孔中,那高涨的火焰,同样是他的怒火。邓纸鸢紧紧抿唇,一语不发。
虽然早就料到是这样的结果,但亲眼见到时,那种同胞受难的苦痛,如万箭穿心,扎在徐怀谷的心里。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人们哭喊的景象,房梁倒塌,压在妇人和孩童的身上。火焰吞噬了一切生的希望……他们只是平民百姓,他们都是无辜的。如果可以,徐怀谷宁愿那在火海中的是自己,是他去替他们承受烈火灼烧的痛苦。
徐怀谷看见有几道飞剑的光芒在夜空中一闪而过,直奔淅城,那是前去救助的长老们。
于是徐怀谷也祭出飞剑,邓纸鸢没拦他。悟剑阁楼顶,也有一柄银白色的飞剑陡然升起,直冲淅城的火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