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文泽叹了口气，将事情原委娓娓道来。
“徐兄与燕家的深仇大恨，说起来我也该当一份责。当年徐兄说要去飞鱼洲，还是我举荐的燕家渡船，没想到燕若离竟然利用徐兄，差点害死徐兄。关于此事，我实在是不知情。我只当燕家是老实本分做生意的，哪里知道燕若离是那样的狠辣心肠？说起来也甚是荒唐，那时我只觉得她方方面面都甚合我心，甚至动过娶她的念头，现在想来，实在可笑。”
“哥，你那是被她的表面功夫给骗了！”楚秀杨愤愤不平，“我当时就觉得那女人不对劲，却也没好好劝过哥，这么说我也有过错。”
“不提往事，还是说说近日之事吧。”楚文泽无奈地继续说道，“昨日徐兄在燕家大打出手，这件事传开得很快。淅城兵马司与燕家沆瀣一气，满嘴百姓治安，其实不过是息事宁人的幌子罢了。昨日去燕家的那名官兵定然是与燕家有所勾结，才会为他们讲话。我虽然被逐出朝堂，但在淅城这一块，还是有不少地方官员愿意与我这个‘太子’交好，因此我也立刻知晓了此事。”
“仅仅知道徐兄来了淅城，我也不知道你落脚在何处。不过想来是那燕若离惧怕你，因此写了信给朝堂里另一位皇子去，估计是想让他开口，让淅城官府出面护住燕家。如此一来，徐兄报仇的事情就难办了。然而这封信离开淅城之前，就已经到了我的手里，我这才知道徐兄住在瑞霞客栈。说起来，那燕家的消息也真是灵通，竟然比我的人还要快一步。”
徐怀谷脸色铁青，一声不吭。
楚文泽微微一笑，道：“不过这封信既然到了我的手里，自然就不会往朝堂上去了。徐兄大可放心，我另外会写封信给淅城府尹，官府不会插手此事的。”
徐怀谷拱手道：“殿下有心了。只是如今我不能杀燕若离，其中症结并不在官府是否插手，而是另有其事。”
“噢？除了此事，燕家还有什么能让徐兄顾忌的不成？”
“殿下也知道，我如今与扶摇宗走得很近。扶摇宗要离开东扶摇洲，举宗迁往中土，这就必得需要渡船，如今淅城之中只有燕家有这些渡船。与一宗大事相比，我的仇怨不算什么。”
余芹听罢，神情一愣，忙转头看向徐怀谷，只见他的神色平静，不似作假。她以为徐怀谷还在为此事纠结，没想到他已然有了答案。难怪大清早便说要去海边，原来是去散心的。
如此一来，至少扶摇宗的退路应该无虞了。余芹松了口气，却也心怀愧疚。徐怀谷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否有迁就她的缘故在？
那日徐怀谷眼中深藏的委屈，又浮现在她的脑海中了。燕家……她微微握拳，咬了咬牙。
楚文泽颔首道：“这样也好，果然徐兄是明事理的，此时应当以大局为重，不值得为那一个女人牵连扶摇宗的退路才对。”
楚秀杨撇了撇嘴，似乎有些不太乐意。在她的心中，是燕若离害了自家哥哥的前程，她恨不得杀了燕若离才好。听到徐怀谷说要放过她，楚秀杨难免有些失落。
楚文泽又问道：“我记得在燕若离给朝堂的那封信里，还说有一位扶摇宗的老修士与你们同来的。可有此事？”
余芹讶异，就连徐怀谷神色也微微动容。他们一行人才昨日去的燕家，转眼间的功夫，燕家竟然连这都查了出来。这燕家在淅城里到底有多少眼线？
楚文泽见他二人神情，便知此事八九不离十了。
“这么说，是真的了？”
余芹点头道：“的确有一位宋长老与我们同来。”
“可是宋清？”
余芹挑眉道：“太子殿下认识？”
“还真是，天下竟有这样巧的事情！”楚文泽喜得拍手叫好，连连点头道，“当年我和秀杨上扶摇宗之时，正是这位长老接待的我俩，因此我才认识他。你说姓宋，我便一下就想起他来了。没想到还真是他，可见这是缘分呐。”
“此刻才过午时，宴席得等到晚上才开。不如我去将那位宋长老也请过来，我们一同相聚，岂不是一桩美事？”
余芹心想，那宋清一早便去燕家谈渡船事务了，也不知此时是否有空。还没等徐怀谷和余芹开口，楚文泽便连忙唤来门口那位守卫，吩咐道：“你再去一趟瑞霞客栈，找一位姓宋的扶摇宗长老。以我的身份相请，只怕不一定请得动，你就与他说徐仙长也在我这里。那位长老若是得空，不妨来府上一聚，我很乐意与他结交。若是能带回宋长老，我定然好好赏你。”
楚文泽还是与徐怀谷初见时一样，喜欢结交各路人士。当时在扶摇宗山脚下的青云镇时，也是楚文泽的热情，才得以让他与燕家兄妹相结识。
那名护卫刚从瑞霞客栈带回徐怀谷，此时又要再跑城里一趟，不免心中叫苦。然而既是太子殿下的吩咐，他只得苦笑一声，点了点头，忙又办事去了。
一行人许久不见，自然有说不完的话要讲。喝茶闲谈之间，一个下午不觉悄然而过。徐怀谷说完他在飞鱼洲的所见所闻，又换做楚秀杨眉飞色舞地讲起她南下去大余国路途中的所遇故事，包括如何与陆子衿相识，又如何受他重用，一步步当上大余国的守关大将。
这些故事，楚文泽早已听过好几遍，然而见到她如此痴迷于那段回忆，楚文泽只觉得再听多少次也是甘之如饴。
再后来，便是边关的血雨腥风了。这段故事，徐怀谷和余芹也都参与其中，因此一说起来，大家都有的聊，愈发谈笑风生，忘乎所以。
夜逐渐侵袭过来了，除了灯笼的些许光芒外，窗外已然漆黑。有侍女上来禀告，说宴席已然准备妥当，但那位前去叫宋清的护卫却还没回来。楚文泽也不知其中出了什么岔子，等了又等，依旧没有音信，一行人只好先行入席。
好在入席才片刻，宴席还未开始，那位护卫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楚文泽还以为他办砸了事，转眼便看见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从帘后走出，不觉忙站起身，朝宋清拜了一拜。
宋清本来从燕家碰壁出来，心中正是忧愁，因此又去了一趟淅城的仙家集市，在里面试图探听一些关于渡船的情报，却依旧所获不多。他回到瑞霞客栈时，都已经接近黄昏了，怪不得来晚了，毕竟淅城主街与这“滨海苑”还相隔不近。他见到楚文泽坐在宴席正中央，便知这一定就是那位太子殿下了，也连忙拱手一拜。
楚文泽满面春风，下席走到宋清身边，将他扶起，笑道：“宋长老，许久不见。”
宋清笑了笑，回道：“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然还记得在下。”
“宋长老说笑了。当年我与舍妹到扶摇宗之时，正是宋长老接待的我俩，这哪里能忘？来，长老，这一席是为你特意而留，请入座。”
“那在下就谢过太子殿下盛情了。”
楚文泽走回主位上，朝底下众人望去，喜不自胜道：“甚好，今日甚好！我这小小府邸之中，亲朋好友俱已齐备，竟是多年不曾的热闹了。来人，开席上菜，今夜定要尽欢！”
精致菜肴，山珍海味，一道一道被献至在座各席的小桌前。皇室待客的宴席规矩繁琐，不过楚文泽并不在乎这些，因此宴席之中气氛甚好，言笑晏晏，主客皆欢。宴席行至一半，又有丝竹管乐并窈窕舞女上堂奏乐舞蹈。五花八门的宴席，徐怀谷自然参加过不少，然而王公贵侯正统的宴席，还是他首次见到。
一行人不约而同地没有在宴席上提起有关燕家的事情，虽然每个人心里都在想，但谁也不想破坏此刻的氛围。
宴席上的歌舞与菜肴如同流水绵绵不断，直到月上中天，才逐渐散去了。宾主相宜，尽乐而散，无疑是宴席最好的结果。
夜已经深了，楚文泽自然留一行人在府邸里过夜。楚秀杨也不着急回城外的军营中，因此一行人都留了下来。许是喝过了小酒的缘故，楚秀杨一点也不觉得疲乏，楚文泽也是。其余三人是修士，愈发不觉得疲惫。楚文泽便提议说，不如去海边看日出。
这座“滨海苑”早年是皇家在淅城的避暑度假之地，海边离岸不远处有一堆礁石，就在府邸之中。趁着月色，主客一共五人，泛舟前去，在礁石上等待日出。
只见不过多时，海面的尽头处，有一缕璀璨金光将出不出，藏在海水之下，如梦似幻。众人聚精会神望去，不过几息之间，那股金光愈发灿烂，雄浑之势，只待喷薄欲出。与此同时，一道亮白色的鱼肚在天边显露出来。一行人处于礁石之上，四面皆是海水波浪，故而所见那道鱼肚白极其狭长，好似将一行人吞吐其中。
鱼肚白渐渐转为青色。比竹子的青翠要淡些，却又比姑娘们夏日喜穿的薄纱青要浓上些。那是胜于一切的青，远远在海面之上千万里。这青背后蕴藏无穷无尽的生命力，世上所有青绿与生命，皆出于这一道朝霞的青色之中。常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知再没有能出于这道青之外的了。
不知从何时起，海底的那轮金光越来越盛，以致于天空中遥相呼应的那抹青色逐渐褪去了。此消彼长，万物始终，藏于其身。
再到后来，便能看见那一轮红日了，这是一天之中唯一能直视于它的时刻。它展现出大方的身姿，将世间万物笼罩在它的光晕之下，一行人看得如痴如醉。
海中乱礁，绳缚孤舟，水上观日。潇洒如此，能复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