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阵哄笑。
陆铮这次没再接话,只是重新将视线投向窗外。喧闹的调侃声似乎被一层无形的隔膜挡在了外面。他脑海里浮现的,不是工友口中那些“不放心”的假设,而是更具体、更鲜活的画面——
是她清晨送他出门时,眼里强忍的不舍和故作轻松的笑。
是她蹲在溪边,认真搓洗衣物时,额角细密的汗珠和微微泛红的脸颊。
是夜晚油灯下,她飞针走线时,那低垂的、温柔静谧的侧影。
更是她在他怀里,从最初的羞涩颤斗,到后来全然的信赖与绽放……
他的媳妇儿,是水做的江南女子,骨子里却有一股柔韧的劲儿。她怕黑,怕雷雨,怕屯子里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可她更怕的,是成为他的拖累。她正努力学着适应这片黑土地,用她自己的方式,守着他们的小家。
至于那些“不长眼”的东西……
陆铮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冷的锐光。他的拳头,他的名声,他这些年在这片林场和屯子里积攒下的东西,不就是用来清除这些障碍,给她撑起一片安稳天地的么?
“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老张见陆铮又不吱声了,怕玩笑开过火,赶紧打圆场,冲讲台方向努努嘴,“听讲听讲!一会儿提问答不上来,回去可没法跟媳妇儿交代!”
话题被扯开,工友们嘻嘻哈哈地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枯燥的讲台上。
陆铮依旧身姿笔挺地坐着,仿佛刚才那场关于他媳妇儿的讨论从未发生。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因为那些调侃,因为那句“放心吗”,反而更加灼热而坚定地跳动起来。
想她。
想立刻回到她身边。
想把所有可能的闲言碎语和窥伺目光,都隔绝在他们的小院之外。
更想……用实实在在的拥抱和陪伴,告诉她,也告诉自己,这份牵绊,无需向任何人证明,也容不得任何人置喙。
窗外,县城的街道依旧灰扑扑的。可陆铮仿佛已经看见了屯子口那条熟悉的土路,看见了自家小院升起的那缕炊烟,看见了灯光下,那个等他归家的、纤细而温暖的身影。
所有的疲惫和枯燥,在这一刻,都有了清淅而炽热的意义。
晚上,躺在硬邦邦的通铺上,周围鼾声四起。陆铮双手枕在脑后,睁眼看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身下的被褥粗糙潮湿,带着一股霉味,远不如家里她浆洗得松软清香的被窝舒服。怀里也空落落的,没有那具温香柔软、会无意识往他怀里钻的身躯。
他想起临走前夜,她虽然羞怯,却比往常更主动地回应他,手臂紧紧环着他的脖颈,指尖无意识地抓挠他的脊背,像只不安又依赖的小兽。那炽热的缠绵,仿佛预支着离别后漫漫长夜的思念。
他翻了个身,从枕边摸出那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已经有些干硬的馒头和香油咸菜。他掰了一小块馒头,就着咸菜慢慢嚼着。明明是一样的白面,一样的咸菜疙瘩,经她的手,味道似乎就不同了。干涩的馒头咽下去,心里某个地方却越发空荡灼热。
时间来到了第三天的午后时分,原计划中的实地考察活动因为某些原因被临时取消掉了,整个行程也因此比预期要提早半天结束。就在这个时候,负责这次学习培训的相关人员站出来向大家宣布说,明天上午将会举行一个总结大会,之后所有参加者便可自由离开。
听到这个消息以后,陆铮并没有过多尤豫,几乎是瞬间便做出了一项重要的决定——他打算当晚就动身返回原地。于是乎,他马不停蹄地找到了此次带队前来的那位干部,并开门见山地对其说道:“家中突发急事需要处理一下,所以我想今天晚上就先回去一趟。”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请求,那名干部显然感到十分为难,只见他面露难色地回应道:“可是明天早上咱们还得开会啊”然而,陆铮的态度异常坚定且果决,只听他用一种云淡风轻但又充满着毋庸置疑意味的口吻回答道:“放心好了,我明儿一早就赶回来。”
由于平时工作时表现出色、雷厉风行,再加之此次确实事出有因(毕竟刚刚结婚没多久),最终这位干部还是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放行,但同时也不忘叮嘱一句让他务必尽快赶回,切不可影响到正常事务的开展。得到允许后的陆铮连忙道谢,然后迅速转身回到宿舍里收拾行李。没过多久,他就已经把属于自己的那些物品统统塞进了那个破旧不堪的帆布挎包里。
此时此刻,与他同住一室的其他人都惊讶不已,纷纷开口问道:“陆铮,你怎么现在就要走啊?不是说明天才正式结束嘛!”对此,陆铮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恩”字,接着背起挎包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去,甚至连多馀的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陆铮那干脆利落、头也不回的背影消失在宿舍门口,留下了一屋子面面相觑的同事。外头天色阴沉,雨意渐浓,更衬得他这突如其来的离去带着一股子不同寻常的急迫。
门板合上的轻响仿佛是个开关,短暂的寂静后,宿舍里顿时炸开了锅。
“嘿!看见没?咱们的‘冷面阎王’,这是真急了!”最先开口的是老张,他年纪稍长,在林场也有些年头,算是比较敢跟陆铮开玩笑的。他趿拉着鞋走到门口,探头往外瞧了瞧,只看到陆铮高大的身影在灰蒙蒙的走廊尽头一闪,转眼就下了楼梯。
“可不是嘛!”一个年轻些的技术员小陈咂咂嘴,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笑意,“我都没见他收拾东西这么快过!好家伙,跟紧急集合似的!那挎包塞得,都快炸了!”
“家里有事?”睡在陆铮对面铺位的老李,是个性格稳重的老工人,他抽着旱烟,慢悠悠地说,“刚才不还听他说家里有事?怕不是真有什么急事?”
“得了吧,老李!”老张转过身,一脸“你这就不懂了”的表情,走回来一屁股坐在通铺上,压得木板吱呀作响,“啥急事能让咱们陆大看守员这么火烧眉毛?连明天半天的会都等不及,非要冒着雨往回赶?你看看这天色,这雨说下就下,几十里地呢!”
他故意顿了顿,吊足了众人胃口,才压低声音,带着捉狭的笑意:“要我说啊,这事儿,九成九跟他那新媳妇儿有关!你们没听说?陆铮前阵子刚娶了媳妇,就是屯里老赵家那个南边来的表妹,长得跟画儿里人似的!”
“哦——!”小陈和另外两个年轻工人恍然大悟般拖长了音调,脸上都露出了暧昧又理解的笑容。
“难怪了!”小陈一拍大腿,“这是新婚燕尔,舍不得分开呢!我说怎么这几天学习,陆哥老是看着窗外发呆,合著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啊!”
“哈哈,你小子还会拽文了!”老张笑着拍了他一下,随即又摸着下巴,做出一副回想状,“不过你们别说,陆铮这小子,平时闷得跟个葫芦似的,三棍子打不出个屁,见着女同志眼皮都不带抬一下。以前场里也有姑娘给他暗送秋波,他倒好,直接当人家是空气!谁能想到,这铁树一开花,不得了哇!直接变成‘情种’了!”
“可不就是情种么!”一个叫大刘的壮实工人插话,他嗓门大,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你们是没看见,刚才他跟王干部请假那架势,那叫一个斩钉截铁!‘明儿一早赶回来’,啧,听着是保证,我咋觉着是通知呢?王干部都没敢多说啥!”
“那能说啥?”老李磕了磕烟袋锅,也笑了,“陆铮这人,说话办事,一个唾沫一个钉。他既然说了能赶回来,那就一定能。不过嘛……”他也露出些许调侃,“这冒着大雨连夜往回跑,就为了一晚上……嘿嘿,年轻人,火力旺啊!”
这话引得宿舍里一阵哄堂大笑。都是成了家的,或者年纪到了的汉子,这话里的意思都懂。
“哎,你们说,陆哥这新媳妇儿,得有多好?”小陈年纪轻,还没对象,对此充满了好奇,“能把咱陆哥这万年冰山给融化了?我上回去他们屯子拉木头,好象远远瞅见过一次,确实白净,走路轻飘飘的,跟咱们屯子姑娘是不一样。”
“江南水乡来的嘛,那肯定细皮嫩肉,说话都软绵绵的。”老张接过话头,模仿着捏细了嗓子,“‘陆铮哥哥~’……哎呦,我学不来学不来,肉麻死了!”他自己先打了个哆嗦,又惹得众人一阵笑。
“不过话说回来,”笑过之后,老张语气正经了些,“陆铮能找到个可心的人,也是好事。这小子,不容易。以前在部队就拼,回来在林场也是拼,话少活狠,心里头其实比谁都重情义。赵建国那事,你们都听说了吧?要不是陆铮,老赵那条腿怕是保不住。他帮老赵家,那是实打实的,没半点虚的。现在能娶了人家表妹,也算是缘分。”
“这倒是。”老李点头,“陆铮这人,看着冷,心是热的。对他认准的人,那是掏心掏肺的好。你看他现在这样,急吼吼地往回赶,不就是放心不下家里那个?有牵挂是好事,这人啊,有了牵挂,干活更有劲,日子也有奔头。”
大刘挠挠头:“就是这雨……看样子小不了。几十里烂泥路,够他喝一壶的。不过陆哥那体格,那身手,这点路对他也不算啥。当年在林子里追偷伐的,比这天气还差,他一个人能撵出去十几里地!”
“那是,咱陆哥是谁?”小陈与有荣焉地说,“别说下雨,下刀子估计也拦不住他回家见媳妇的心!”
正说笑着,窗外“咔嚓”一声惊雷炸响,紧接着,瓢泼大雨便哗啦啦地砸了下来,瞬间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水汽。
“瞧瞧,说下就下,还这么大!”老张走到窗边看了看,“陆铮这小子,这会儿估计刚出县城,正好赶上。”
“唉,人家那是‘风雨无阻,归心似箭’。”小陈又拽了句文,摇头晃脑。
“行了行了,别瞎扯了。”老李发话,“陆铮不在,咱们也消停点。明天还得开会,早点歇着吧。等陆铮回来,再好好‘审问审问’他,这一夜奔波,到底值不值!”
宿舍里再次响起一阵善意而理解的笑声。大家陆续躺回自己的铺位,听着窗外哗啦啦的雨声,脑子里不免都想象着,此刻的陆铮,正怎样顶风冒雨,跋涉在那条归家的泥泞土路上。那幅画面,与平日林场里那个沉默硬朗、不苟言笑的看守员形象重叠在一起,非但不觉得违和,反而透出一股别样的、属于平凡人的温情与执拗。
硬汉柔情,大抵如此。再冷硬的壳,包裹着的,也是一颗会为所爱之人炽热跳动、不畏风雨的真心。而这,恰恰是这些朝夕相处的同事们,最能理解也最为祝福的。调侃归调侃,大家心里都明白,也隐隐羡慕——这茫茫黑土地上,有一盏灯,有一个人,能让一个男人如此不顾一切地奔赴,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雨声渐沥,宿舍里的说笑声低了下去,最终归于平静,只有鼾声渐起。而此刻,在远离县城的风雨夜幕中,那个被他们善意调侃着的男人,正用最坚定的步伐,丈量着思念的距离,朝着他心中那盏温暖的灯火,执着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