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医生那句“可能再也怀不上孩子”的话,象一把淬了冰的钝刀,在秦雪早已麻木的心上反复拉锯。起初是麻木的钝痛,接着是尖锐的恐惧,最后沉淀为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不能要这个孩子。
绝对不能。
这个念头在她脑中疯狂生长,压过了所有对未来的恐惧、对身体的担忧。一个流淌着刘老四那种渣滓血脉的孽种,一个会毁掉她全部骄傲和未来的耻辱印记——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她秦雪最大的羞辱和否定。与其带着这个烙印苟活,不如……
重新坐上板车,盖上油布,秦雪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板车开始移动,咯吱咯吱的声音再次响起。她听着父亲粗重的喘息,感受着车子颠簸的节奏,心中那个念头越来越清淅,越来越坚定。
大约走出一里地,经过一座石桥时,秦雪突然掀开油布坐了起来。
“爸,停一下。”
秦怀明下意识地勒住车把:“怎么了?不舒服?”
“我想……解手。”秦雪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斗。
秦怀明不疑有他,将板车停在桥头背风处。天色已完全暗下来,四野无人,只有风声呜咽。秦雪慢慢落车,朝着桥下黑黢黢的河滩走去。
“别走太远。”秦怀明不放心地叮嘱,背过身去,掏出烟袋想点一锅烟定定神。
秦雪一步步走下河滩。冬日的河面结了薄冰,岸边是裸露的卵石和枯草。她在河边站定,看着黑暗中泛着微光的冰面,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腹。
医生的话在耳边回响:“强行拿掉……可能大出血……再也怀不上孩子……”
那又怎样?
一个不能生育的未来,一个带着耻辱印记的人生,和一个干脆利落的结束——对她而言,后者反而更象解脱。
她蹲下身,摸索着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冰面很滑,她小心地往前走了几步,在冰层较薄的地方停下。然后,深吸一口气,举起石头——
“秦雪!你干什么?!”
一声惊恐到极致的怒吼从身后传来!
秦怀明刚划着火柴,忽然觉得不对劲——太安静了。他猛地回头,借着微弱的火柴光,隐约看见女儿站在冰面上的身影,以及她手中扬起的石块!
“砰!”
火柴熄灭的瞬间,秦怀明象一头暴怒的雄狮,疯了一样冲下河滩!他这辈子从未跑得这么快,冻土在脚下碎裂,枯草被踢飞,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
秦雪听到父亲的喊声,动作顿了一瞬。就这一瞬,秦怀明已经扑到跟前,一把死死攥住她举起石块的骼膊!
“你疯了吗?!你想干什么?!”秦怀明的声音嘶哑变形,满是惊怒和后怕,握着她骼膊的手抖得厉害。
秦雪挣扎著,眼中终于有了剧烈的情绪波动——那是一种近乎癫狂的决绝:“放开我!爸你放开我!这个孩子不能留!我不能要它!让我拿掉它!现在就拿掉!”
她另一只手也去抢那块石头,力道大得惊人。秦怀明猝不及防,石块脱手,“扑通”一声掉进冰窟窿里,溅起冰冷的水花。
“你冷静点!小雪你冷静点!”秦怀明死死抱住女儿,用全身力气禁锢住她的挣扎。秦雪象一头发疯的小兽,又踢又咬,哭喊着:“让我死!让我和这个孽种一起死!爸你让我死啊——”
“胡说八道!”秦怀明怒吼一声,一个耳光甩了过去!
“啪!”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河滩上格外刺耳。
秦雪被打懵了,挣扎的力道一松。秦怀明也愣住了,看着女儿脸上迅速浮现的红痕,和自己颤斗的手掌,眼中闪过痛苦和难以置信——他这辈子,从未动过女儿一根手指头。
“小雪……”他的声音软下来,带着哽咽,“爸……爸不是故意的……但你听我说,你不能做傻事,绝对不能……”
秦雪呆呆地看着他,眼中的疯狂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绝望和空洞。她不再挣扎,任由父亲抱着,身体却冰冷僵硬得象一具尸体。
“医生说了,强行拿掉,你会没命的……”秦怀明的声音颤斗着,“就算侥幸活下来,以后也做不了母亲了……小雪,你还年轻,你才二十岁!你不能因为一个畜生,就把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
“那怎么办?!”秦雪终于哭出声来,那哭声嘶哑压抑,象是从破碎的胸腔里硬挤出来的,“留着它?然后呢?等它一天天长大,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秦雪怀了个混混的野种?让爸你在屯子里一辈子抬不起头?让我们秦家成为全公社最大的笑话?!”
她越说越激动,几乎是在嘶喊:“我受不了!爸我真的受不了!每天摸着这个肚子,想着里面流着刘老四那种人的血……我宁愿死!我宁愿现在就死!”
“那你就忍心让爸看着你死?!”秦怀明也红了眼框,声音陡然拔高,“秦雪我告诉你!只要我秦怀明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允许你做这种傻事!孩子没了可以再有,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你是爸唯一的闺女,是爸的命根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爸怎么活?!”
父女二人在冰冷的河滩上对峙着,寒风卷起枯草,掠过他们沾满泪水的脸。秦怀明紧紧抱着女儿,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秦雪瘫在他怀里,哭得浑身抽搐,却不再挣扎。
许久,秦怀明深吸一口气,象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松开秦雪,用粗糙的手掌抹去她脸上的泪痕,动作笨拙却异常温柔。
“小雪,听爸的话,这个孩子……咱们留下。”
秦雪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秦怀明打断她即将出口的反对,语气沉痛却坚定,“爸都明白。但事已至此,咱们得往前看。医生说得对,硬来会要了你的命。既然这样,咱们就把它生下来。”
“生下来?!”秦雪的声音尖利,“生下来然后呢?让它叫我妈?让刘老四那种人……”
“它不会知道刘老四是谁。”秦怀明的声音冷下来,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这件事,除了孙医生、你和我,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真相。孩子生下来,就说是你在县城工作时认识的青年,出了意外人没了,你舍不得孩子才生下来的。对外就说,对方是外地人,家里没什么亲戚。”
他快速地说着,显然这个念头已经在心中盘桓了许久:“爸在邻县还有几个老关系,到时候想办法弄张结婚证明,再把户口上了。孩子生了,咱们就说当妈的受了刺激身体不好,送到外地亲戚家养病,孩子留给他们带。等风头过去,过个一两年,爸再托人给你介绍个老实本分的对象,远远嫁出去,开始新生活……”
他说得很快,象是在说服女儿,也象是在说服自己。这个计划漏洞百出,充满风险,但此刻,这是他能为女儿想到的、唯一一条既能保命又能保全些许颜面的路了。
秦雪呆呆地听着,眼中的绝望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有震惊,有抗拒,但深处,似乎也有一丝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卑微的希冀。
真的……可以这样吗?
用一个谎言掩盖另一个谎言,用一个未知的未来,来埋葬眼前这不堪的现实?
“可是……万一刘老四他……”秦雪颤斗着问。
“他不敢。”秦怀明的眼神阴沉得可怕,“那个畜生,爸自然会处理。他要是敢说一个字,我让他全家在红旗公社待不下去。”
他说这话时,身上散发出一种久违的、属于村支书的威严和狠劲。秦雪知道,父亲这次是真的动了杀心。
“走吧,先回家。”秦怀明扶着女儿站起来,替她拍掉身上的草屑,“天大的事,有爸在。爸不会让你一个人扛。”
秦雪跟跄了一下,被父亲稳稳扶住。她看着父亲鬓角新添的白发和眼中深切的疲惫与担忧,喉咙象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她垂下眼睫,轻轻点了点头。
重新坐上板车时,秦雪没有再盖油布。她蜷缩在车里,抱着膝盖,看着黑暗中父亲拉车时佝偻却异常坚定的背影。寒风刺骨,她却感觉不到冷,只有心口那片空荡荡的麻木,和腹中那微小却顽强存在着的、令她憎恶又恐惧的生命。
板车再次咯吱咯吱地前行,驶向归途,驶向那个必须面对的、充满谎言与未知的未来。
这一路,秦怀明没有再说话,只是埋头拉车。他的背脊挺得笔直,仿佛要用这单薄的血肉之躯,为女儿撑起最后一片不至于崩塌的天空。
而秦雪,在长久的沉默后,缓缓抬起手,再次抚上自己的小腹。这一次,她的指尖不再冰凉,却依旧颤斗。
留下它。
生下它。
然后用一个又一个谎言,埋葬真相。
这个决定象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可看着父亲在前方艰难拉车的背影,想着医生那句“可能再也怀不上孩子”的宣判,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泪水再次无声滑落,但这一次,她没有哭出声。
夜色深沉,前路茫茫。板车的轱辘声在旷野中孤独地回响,载着一对父女,载着一个秘密,也载着一个被迫开始的、苦涩而沉重的新篇章。
他们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这个仓促的决定会将他们带向何方。他们只知道,此刻,他们必须紧紧抓住彼此,在这绝境中,蹒跚前行。
秦雪闭上眼睛,将脸埋进膝盖。腹中那微小的存在感,此刻竟变得无比清淅,象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与这个不堪的现实,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
而这道枷锁,将伴随她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