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东北的黑土地上悄然上演着爱恨纠葛的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又是另一番光景。
梅雨时节还未完全过去,天空总是灰蒙蒙的,淅淅沥沥的雨丝仿佛永远没有尽头,轻柔地敲打着白墙黛瓦,在蜿蜒的河道上晕开一圈圈涟漪。空气湿漉漉的,带着青笞、水汽和若有若无的桂花残留气息,黏稠而压抑。
林家那座临河的老宅里,此刻更是弥漫着一种化不开的愁绪。
在林晚晴如今努力融入的这片东北黑土地之外,在她的记忆深处,始终萦绕着一幅水墨丹青般的江南旧梦。那是她的根,她的来处,也是一场骤然破碎的繁华,迫使她如浮萍般飘零千里的根源。
林家祖上曾出过翰林,算是书香传家。到了林晚晴父亲林文儒这一代,虽未入仕,但在苏城也算是有名的饱学之士,家境殷实。林家宅院临河而建,白墙黛瓦,庭院深深,回廊下挂着鸟笼,天井里养着几缸锦鲤,处处透着江南文人家的雅致与闲适。
林文儒性情温和儒雅,不喜钻营,唯爱金石字画,在城南开了一间不大的“墨韵斋”,一半经营些文房四宝、古籍拓片,一半用作与三五好友品茗论画、切磋技艺的清谈之所。日子过得虽不显赫,却也自在富足,充满了书卷气和烟火气相融的温情。
林晚晴是家中独女,自幼被父母如珠如宝地呵护着。她继承了父亲的书卷气和母亲的柔美,在这样环境的熏陶下,长成了一个知书达理、温婉娴静的大家闺秀。她会在清晨跟着母亲学习刺绣,会在午后于父亲的书房里临摹字帖,会在黄昏时分,听着乌篷船的唉乃之声,在自家临水的后院里,轻声吟诵那些婉约的诗词。
若命运沿着原有的轨迹滑行,她的人生大抵会如同这江南水波一般,平静而温婉地流淌,最终觅得一位门当户对的良人,继续过着诗书传家、岁月静好的生活。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毫无预兆地席卷了这座精致的江南宅院,将所有的宁静与美好撕得粉碎。
风起于青萍之末。
起初,只是一些若有若无的流言在坊间悄然传播。有人说林文儒的“墨韵斋”里流通的某些古籍来路不正,与某些“有历史问题”的旧文人过从甚密;更有人捕风捉影,将他平日与友人的清谈,歪曲成某种“对时局不满”的“小团体聚会”。
林文儒起初并未太过在意,他自问行事光明磊落,结交的也都是清流雅士,那些古籍更是他耗费心血、通过正当渠道收集而来。他以为清者自清。
但风暴来临前,往往并无惊雷示警。
那是一个阴沉的午后,梅雨将至未至,空气闷得让人心慌。一伙穿着不合时宜的旧式军装、臂戴红袖章的人,气势汹汹地闯入了墨韵斋,不由分说便开始打砸抢。珍贵的古籍字画被粗暴地撕毁、践踏,满架的瓷器玉器摔碎在地,发出刺耳的声响。林文儒上前理论,却被粗暴地推搡开,扣上了一顶“窝藏封建馀毒”、“勾结落后势力”的骇人帽子。
紧接着,风暴蔓延到了林家宅院。
抄家,封门。
曾经雅致安宁的家,瞬间变得一片狼借,如同被飓风刮过。父亲林文儒被带走“配合调查”,一连数日音信全无。母亲在惊吓与忧愤中一病不起,原本温婉的脸上只剩下了惊恐的泪水和绝望的灰白。
家产倾刻间化为乌有,只剩下满目疮痍和沉重的债务。往日里往来密切的亲友,此刻唯恐避之不及,门庭冷落鞍马稀。巨大的恐惧和世态炎凉,像冰冷的河水,将年仅十八岁的林晚晴彻底淹没。
她不再是那个只需关心诗词歌赋、女红刺绣的深闺小姐。她必须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照顾病重的母亲,打探父亲的消息,应对每日上门逼债的凶恶面孔。
她变卖了母亲仅存的一点首饰,典当了家里所有能换钱的东西,却仍是杯水车薪。她放下所有的骄傲和羞涩,去求那些尚且念及一点旧情的人,受尽了冷眼和敷衍。她日夜守在母亲病榻前,听着母亲昏迷中呓语着父亲的名字,心如刀割。
短短数月,林晚晴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十岁。那双原本清澈如水、只映得下风花雪月的眸子里,被迫染上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忧惧和一丝坚韧。她娇嫩的肩头,扛起了家族崩塌后的全部废墟。
家庭的骤然崩塌,如同一场精准而残酷的凌迟,将林晚晴原本锦绣丛中的世界寸寸割裂,最终只剩下断壁残垣与刺骨的寒风。父亲林文儒被带走,音信全无,生死未卜;母亲沉玉茹在接连的打击下,心力交瘁,原本只是忧思成疾,后来竟一病不起,缠绵病榻,意识也时常陷入混沌。曾经宾客盈门的“栖凰居”,如今门可罗雀,只剩下催债的恶言与邻舍避之不及的窃窃私语。
苏城的梅雨仿佛也感知到了这人间的悲剧,连绵不绝,将天地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湿冷之中。沉玉茹的病势一日重过一日。起初只是低热咳嗽,精神萎靡,后来竟发展到咯血、昏睡不醒。林晚晴变卖了母亲最后几件贴身首饰,请来的郎中都摇头叹息,说是“郁结于心,五内俱损,邪气入体,非寻常药石可医”,需得静养,更要解开心中郁结,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静养?解开郁结?在这朝不保夕、人人自危的环境里,无疑是天方夜谭。每一次敲门声都让林晚晴心惊肉跳,生怕又是来抄家或逼债的。母亲在昏睡中时常惊悸,呓语着父亲的名字,或是恐惧地蜷缩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粗暴闯入的午后。环境的压迫,加之内心无法排解的悲愤与恐惧,如同两把钝刀,日夜不停地磨损着沉玉茹本就脆弱的生命烛火。
林晚晴守在母亲床边,看着那张曾经温婉秀美、如今却瘦削枯槁的脸庞,心如刀割。她喂进去的药汁,大半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她轻声的呼唤,也常常得不到任何回应。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感攫住了她——她不仅要承受家破人亡的痛苦,现在连母亲这最后的依靠,也即将被夺走。
屋漏偏逢连夜雨。林家的“问题”似乎并未因抄家而结束。街道上那些戴着红袖章的人,时不时还会来“巡视”一番,用审视和怀疑的目光打量着这对孤苦无依的母女。一些地痞流氓也嗅到了可乘之机,夜间时常来拍门恐吓,言语污秽不堪,暗示着更深的恶意。
“栖凰居”这座宅院,如今不再是庇护所,反而成了众矢之的,一个巨大的、危险的牢笼。林晚晴一个年轻貌美的孤身女子,带着一个神志不清的病弱母亲,在这里就如同暴露在狼群眼中的羔羊,随时可能遭遇不测。她甚至不敢深睡,枕头下藏着一把剪刀,时刻警剔着门外的动静。
生存也成了问题。家中早已没有任何积蓄,靠着典当和之前老仆偷偷接济的一点钱粮,已是坐吃山空。米缸渐空,药罐难继。林晚晴不得不放下所有大家闺秀的矜持,尝试着去找些零工,哪怕是浆洗缝补,但一听到她是“林文儒的女儿”,所有人都会象避开瘟疫一样连连摆手。
就在林晚晴几乎要被这无尽的黑暗吞噬时,一丝极其微弱的曙光,通过重重阴霾,勉强照了进来。
母亲沉玉茹在一次短暂的清醒中,用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女儿,气若游丝地提到了一个名字——赵建国。这是她远在东北林场的一个远房侄子,关系虽不算亲近,但早年通过信,记得那是个“憨厚、肯吃苦的老实人”。母亲浑浊的眼中流露出最后的期盼与托付:“晚晴……去找……找你建国表哥……或许……有条活路……”
母亲病顾后,放眼望去,苏城已无可靠之人。昔日亲友避之不及,寻常人家谁敢收留她们这样的“问题人物”?更何况母亲病重,需要人日夜照料。
留下?只有死路一条。要么在贫困和恐惧中悄无声息地凋零,要么就可能遭遇更不堪设想的凌辱和灾难。
无数个不眠之夜,林晚晴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泪水流干,心被反复撕扯。最终,一个痛苦到近乎残忍的决定,在她心中逐渐清淅、坚定起来——
她必须北上。
只有她先走出去,找到一条生路,站稳脚跟,或许将来还有机会能知道父亲的确切消息,为这个家留下一线缈茫的希望。留在苏城,只有一起毁灭。
这个决定意味着,她要抛下病重的母亲,独自面对未知的艰险。这无疑是一种巨大的不孝和内心折磨。但她别无选择。这是绝境中唯一的、不是办法的办法。
在一个天色未明的清晨,湿冷的雾气笼罩着苏城。林晚晴跪在母亲碑位前,重重磕了三个头,她咬破嘴唇,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然后毅然决然地站起身,拎起那个小小的、轻飘飘的行李卷,如同一个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座承载了她所有爱与痛、繁华与破碎的城池。
她没有回头。不敢回头。怕一回头,看到那扇紧闭的、破败的家门,就会失去所有前行的勇气。
火车嘶鸣着,载着这个刚刚年满十八岁、却已历经沧桑的江南女子,驶向了完全未知的、寒冷的北方。
车厢里拥挤嘈杂,她却感觉周身冰冷,如同置身荒原。前方是吉凶未卜的命运,身后是病重的母亲和破碎的家庭。孤身下乡,非她所愿,实乃绝境下的无奈突围。这条路布满荆棘,但她必须走下去,为了那缈茫的生机,为了心底那份不曾熄灭的、对家和亲情的最后一丝守望。
汽笛长鸣,车轮滚滚,将江南的温婉与破碎的过往,远远地抛在了身后。车窗外的景色从细腻的水乡逐渐变为广袤的平原,再变为苍茫的群山。
林晚晴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陌生的北方景致,眼泪无声地滑落。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个江南书香门第的娇小姐林晚晴。她只是一个背井离乡、前途未卜的投亲者。所有的柔弱都必须深藏,所有的泪水都必须咽下。
她必须像蒲草一样,在新的土地上,顽强地扎根,活下去。
这场家庭变故,如同一场狂暴的冬雨,打落了她生命中所有的花朵,只留下一地湿冷的泥泞和一个被迫迅速成熟、坚韧无比的灵魂。
而她与东北黑土地的缘分,也由此,在无尽的酸楚与不得已中,悄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