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试点第一周的数据，是在周一下午出来的。
柳青把分析报告投到会议室大屏上时，整个战略委员会的人都沉默了。屏幕上两条折线，一条是永丰江州渠道的历史销售数据（过去十二个月平均值），另一条是试点第一周“联盟优选”专区的数据——前者平缓如丘陵，后者陡峭如峭壁。
“销售额九十八万，是永丰同类产品同期销售额的三倍。”柳青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客单价六十七元，比永丰普通生鲜高出42。时无法计算，但会员转化率达到28，远超预期。”
孙怀圣第一个打破沉默：“龟儿子！那帮人之前还说我们的产品贵卖不动！”
“消费者用钱包投票了。”陈默轻声说，脸上有压抑不住的振奋，“这说明市场认可我们的价值。”
“但问题也在这里。”林爱国切换页面，显示出一张复杂的表格，“这是财务对账数据。永丰上报的渠道成本，比行业平均水平高出15；仓储损耗率87，是我们青河基地的四倍；更关键的是——”
他指向一行标红的数据：“永丰江州基地自产产品的成本，比外采同类产品还高12。这意味着要么他们的生产效率极低，要么……”
“要么成本数据有水分。”我接话。
会议室里的气氛从兴奋转为凝重。
柳青调出另一组数据：“技术对接过程中，我们发现永丰的erp系统存在大量手工修正记录。比如上周三，江州三号仓库的实际入库量是三千四百箱，但系统记录被修改为四千一百箱。我们追溯修改日志，操作人是永丰江州的仓储主管。”
“理由？”
“标注为‘盘盈调整’。”柳青推了推眼镜，“但同一时间段，该仓库的出库记录也有异常——实际出库量比系统记录少七百箱。”
“左手虚增入库，右手少记出库。”张铭云张老缓缓开口，“这是在人为制造库存。”
“为了什么？”苏雨晴不解。
“可能是为了账面好看，可能是为了套取补贴，也可能是……”林爱国顿了顿，“为了应付对赌协议里的产量指标。”
这个词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
对赌协议。
永丰和黑石资本的对赌协议，在行业里不是秘密——年复合增长率80，三年内上市。到，张永丰需要按年化12的利率回购股权。
“上周五，幕源那边传来消息。”刘爽难得参加战略委员会，他一直在幕源负责商贸公司，“黑石资本中国区的负责人，上周去了永丰在滨海的加工厂。据说……很不满意。”
“具体？”
“永丰去年引进的那条德国果蔬汁生产线，产能利用率只有35。”刘爽说，“黑石当初投的就是这个故事——‘现代化深加工转型’。现在故事讲不下去了。”
张薇今天也在场，她一直安静地听着，这时才开口：“省里最近在审计涉农补贴资金。永丰去年申报的‘技术改造补贴’，材料有些问题。农业厅已经约谈了他们两次。”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所以，”我慢慢理清思路，“永丰现在是三面受敌：市场端，产品卖不动，利润下滑；资本端，对赌协议压力巨大；政府端，补贴面临审计风险。而我们……”
“我们成了他们的救命稻草。”张铭云说，“不，更准确地说，是他们唯一能讲的新故事。”
这个判断让所有人都心头一凛。
“那我们还继续试点吗？”陈默问。
“继续。”我说，“但策略要调整。第一，所有进入‘联盟优选’渠道的产品，必须经过我们独立检测和贴标，与永丰自有产品严格区分。第二，财务对接层级提升——林爱国，你直接和永丰集团总部财务总监对接，不要经过江州分公司。第三……”
我看向柳青：“第三，加快‘农链通’系统在永丰的全链路部署。特别是生产端的数据采集，我要看到每一棵菜从种到收的真实成本。”
“他们会配合吗？”
“张子轩会推动。”我想起那个年轻人坚定的眼神，“而且，永丰现在没有选择——要么接受透明化改造，要么等着被对赌协议压垮。”
散会后，张薇单独留了我几分钟。
“林晓，你看到问题的关键了。”她说，“永丰的危机，不是经营危机，是模式危机。他们那套靠规模、靠补贴、靠关系的玩法，到头了。”
“所以您当初支持我们试点……”
“一是给你们机会，二是给永丰一个软着陆的可能。”张薇难得坦诚，“永丰在中南省经营二十年，直接倒了，会影响上万就业，还有几百家供应商。如果你们能帮他们转型成功，对所有人都是好事。”
“但如果转型失败呢？”
“那就只能‘鲸落’了。”张薇的语气很平静，“一头鲸死了，它的尸体会滋养整个深海生态系统。永丰如果倒了，它的渠道、人才、土地资源……会释放出来。省里希望，接住这些资源的，是你们这样的企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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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了。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商业合作，是一次产业迭代的预演。
“年底的现场会，省里可能会把永丰作为‘传统农业企业转型’的案例来讨论。”张薇看着我，“你们要准备好。”
她离开后，我在会议室坐了很久。窗外暮色四合，清水县亮起点点灯火。
手机震动，是张子轩发来的长信息：
“林总，第一周数据我父亲看到了。他很震惊，也很……恐慌。今天集团开了紧急会议，有人建议停止试点，说数据透明会让永丰‘脱光衣服’。我据理力争，但压力很大。我需要您的支持——能否安排一次联合发布会？公布试点首周成绩，用市场声音倒逼内部改革。”
我回复：“可以。时间地点？”
“周三上午，江州。省农业厅李处长也会来——我父亲请的他，本想施压，但现在可能反过来了。我们准备充分些。”
“好。”
放下手机，我走到窗边。远处的山峦在夜色中只剩下深黑的轮廓，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而我们知道，有些变化，已经在深处发生。
周三的联合发布会，设在江州最好的酒店。
到场的人比预想的多——除了省农业厅、江州市政府的官员，还有十几家媒体，甚至有两家财经媒体的记者。永丰显然做了充分的公关准备，会场布置得很隆重，背景板上“永丰集团·山川集团战略合作试点启动仪式”的字样格外醒目。
张永丰今天穿了深色西装，打着领带，但眼下的阴影掩饰不住。他上台致辞时，声音依然洪亮，但少了往日的底气：
“……永丰作为省内农业龙头企业，始终致力于产业升级和模式创新。此次与山川集团合作，是我们拥抱变化、主动转型的重要一步……”
轮到我了。我走上台，没有讲稿。
“各位，今天我不想讲战略，不想讲模式，我想讲几个数字。”我看着台下，“试点第一周，销售额九十八万。这个数字背后是什么？”
我调出柳青准备的图表：“是三千七百个家庭选择了我们的产品；是五百四十三位消费者在购买后扫码查看了完整的溯源信息；是八十九位顾客在体验专区亲自尝到了六小时前还在地里的蔬菜。”
台下安静下来。
“有人问，农业的未来在哪里？”我顿了顿，“我认为，在每一颗被认真对待的种子里，在每一寸被用心养护的土地里，在每一位有尊严的农民的笑容里。永丰和山川的这次合作，就是想探索这样一条路——一条让好产品卖出好价钱、让农民获得合理回报、让消费者吃得放心的路。”
掌声响起。我看到张子轩在台下用力鼓掌，而张永丰的表情复杂。
省农业厅李处长上台时，讲了一番官话，但有一句值得玩味：“……省里支持企业间基于市场需求的合作创新，特别是有利于提升产业质量、有利于带动农民增收、有利于保障食品安全的创新模式……”
三个“有利于”，定调了。
发布会后的媒体采访环节，有记者尖锐地问张永丰：“张总，永丰这次合作，是否意味着承认原有模式遇到了瓶颈？”
张永丰脸色变了变，但还是保持笑容：“企业不同发展阶段需要不同策略。永丰正在从‘规模扩张’转向‘质量提升’……”
“但据我们了解，永丰和黑石资本的对赌协议中，增长率要求是80。转型质量，会不会影响增长目标？”
这个问题一出，现场气氛骤然紧张。
张子轩忽然接过话筒：“我是张子轩，永丰集团董事长特别助理。关于对赌协议，我想说——任何资本协议都不应该以牺牲产品品质和产业可持续性为代价。永丰正在重新审视发展路径，这也是我们与山川合作的重要原因。”
他看向我：“林总常说一句话：数据不会说谎。我们愿意用真实的数据，向市场、向消费者、也向投资者，证明一条更健康、更可持续的路。”
采访在微妙的氛围中结束。
回程的车上，柳青看着笔记本电脑上的实时数据：“发布会后两小时，‘联盟优选’在江州的线上订单增加了210。而且……有十七个ip地址来自投资机构。”
“黑石的人？”
“不确定，但地理位置显示在幕源金融区。”
我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张子轩今天的表现，让我看到了永丰内部的裂变——年轻一代试图用新的逻辑，扭转父辈的旧轨道。
但那条对赌协议，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手机响起，是高启明。
“发布会我看了直播。”他说，“张子轩很有魄力，但风险也很大——他等于公开质疑了永丰原有的增长逻辑。”
“你觉得黑石会有什么反应？”
“两种可能。”高启明分析，“第一，认为这是永丰为对赌失败找借口，提前切割；第二，看到新模式的市场潜力，重新评估永丰的价值。但从黑石一贯的风格看……他们更可能选择第一种。”
“那永丰……”
“时间不多了。”高启明声音严肃，“对赌协议明年三月到期。如果永丰不能拿出亮眼的年度财报，黑石很可能会启动回购条款。而永丰现在的现金流……撑不起。”
“所以你当初让我小心。”
“现在看来，小心还不够。”高启明顿了顿，“林晓，如果永丰真的‘鲸落’，你们要准备好接住那些资源——渠道、人才、基地。那会是山川爆发式增长的机会，但也会带来巨大的整合压力。”
“我们得提前规划。”
“对。”高启明说，“我建议，战略委员会尽快启动‘产业整合预案’研究。包括财务、法务、业务、人力全方位的准备。我这边可以协调资源支持。”
挂掉电话，我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
秋收已近尾声，田里只剩下稻茬。农人在烧秸秆，青烟袅袅升起，像是某种古老的仪式。
旧的燃烧，新的生长。
这是土地的轮回，也是产业的轮回。
三天后，林爱国带来了永丰集团第三季度的财报预告——净利润同比下滑22，现金流紧张。
同时，幕源传来消息：黑石资本中国区负责人再次约见张永丰，会议不欢而散。
而江州试点的第二周数据出来了：销售额一百五十六万，环比增长59。更重要的是，通过“农链通”系统追踪，永丰江州基地的仓储损耗率从87降到了51，仅仅是规范了出入库流程。
数据不会说谎。
好的数据在增长，坏的数据在暴露。
而那头叫做永丰的巨鲸，正在深水中，缓缓下沉。
它激起的暗流，已经开始涌动。